不久之后，王祖剑确定那根正在缓缓上升的柱子，其实是一根收了帆的桅杆。

很显然，对面那艘船和他们一样，也在谨慎地向前探查。

此时王祖剑的心里却没有在想那艘船是敌是友这种问题，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我们在的大地，或许真如梁大人所说的那样，是个球……

要不然他没法解释对面那艘船出现的方式——不是从一个看不清的小点逐渐变大变清晰，而像是从地面下方升起来一样。

就像是两个正在爬山的人，隔着山顶相见，先是互相瞧见对方脑袋，然后才慢慢看见对方的全身。

如果大地不是个球，那又如何解释海上的这种现象呢？

当然了，他没有将这个问题宣诸于口，否则头陀一定会跳起来跟他发急——都这个当口了，居然还在想这种有的没的！

对面那艘船显然也瞧见了他们，而且一定看见了他们桅杆顶上的那个红色的五星旗帜，因为对面的桅杆上也很快升起了一面三角小旗，是明字海军旗！

随着海军旗升上桅杆的，还有一个旗手，系着安全绳，像一只猿猴一般爬了上去，双腿盘在桅杆上。

那旗手手中的两只小旗平举一下，迅速合拢，如是者再三，表示“尽快接近”的意思。

王祖剑也派人上桅杆回复“收到”。

他同时让人通知左侧的两艘小船远远跟在后面，随时保持联系，万一有情况直接撤退。

范老板和周老大都表示明白，露生号便开动船桨，快速向前方那艘海军船靠了过去。

两船在望远镜中看着不远，实际相距数十里，一直到太阳落山，两边船只才终于靠近。

双方相隔十里左右的位置时，王祖剑已经确认对面正是大明海军，而且很有可能是五岛卫来的。

因为那艘船他去年时在五岛福江港见过，是一艘巡海快船，属于谢和的麾下。

而且这艘船上没有战斗过的痕迹，所以不大可能是被海盗俘获的船只。

只是没想到，五岛卫海巡的范围竟然扩大到了这么远的距离，此处距离五岛最少也要有二百里，即便是快船，要从福江港来回此处，也得两天两夜。

王祖剑心想：五岛卫的官兵还真卖力啊。

眼下五岛卫不光只有汪直原班的人马，朝廷另外移师吴淞江所进驻五岛之中最大的岛屿福江岛，也是五岛卫的卫治所在，驻守福江港。

吴淞江所原千户段铁琅与叶宗满同任五岛卫指挥同知，辅佐指挥使汪直，同时兼任福江所千户。

这是一种钳制的手段，汪直对此倒是欣然接受，还送他的样子汪敖，也就是毛海峰率众从五岛分割出去，代替段铁琅回到国内，任吴淞江所千户，相当于人质。

两艘船很快相距不到一里，各自收桨减速，没想到是那快船先停下来，露生号还向前滑行了一段。

两船几乎侧舷相接，对面船头上看样子是个总旗官，三十来岁年纪，请王祖剑搭跳板过去叙话。

王祖剑将望远镜交给许平，便带着头陀过船去了。

两边拱手施礼，那总旗官面色凝重，但对王祖剑还算客气，说道：“贵船可是露生号？”

五岛卫的人认得自家的船，王祖剑并不感到惊讶。

实际就在他们去年到达福江港的时候，受到的礼遇比眼下更甚。

当时汪直亲自从卫治出来迎接，一应卸货、安顿、休息的事宜，也全都是卫指挥同知叶宗满一手安排。

当然，有如此待遇可不是因为他们的船漂亮，只因为船东是梁叛。

王祖剑此时并没有因为自己东家强势，就表现出多么倨傲，依足了礼数，说道：“正是鄙船，在下船老大王祖剑。我等发现浮尸以后便一路缓缓跟着，不敢迫近，不想在此遇见天师，我等也可放心了。”

那总旗官严肃而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说道：“我是五岛卫总旗陶恒，我们也是发现浮尸，才慢慢靠过来的。”

王祖剑注意到这总旗官手里的望远镜，虽然比商船通常使用的稍微长大一些，但比自己的还是差两个规格。

他很庆幸没有将那支望远镜带在手上，不然的话……多少会有点尴尬。

五岛卫的船因为是快船，进退都有把握，所以跟得近一些，一共发现浮尸十四具，有些漂得远了无法确认，估计总数应该超过二十。

“他们是大陆来的商船上的船工！”陶总旗很笃定地道：“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三个时辰。”

他说着让人抬了一具打捞的尸体过来，这人面目和脖颈、双手露肉处全是烂肉，被海水泡得发白，都是被鱼群啄食的。

但尸体损伤不算太过严重，至少只露出了很少面积的白骨。

即便如此，饶是头陀这等生猛的汉子，见到那棉絮一般破烂的尸体时，也有些作呕的冲动。

王祖剑却是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如果死亡时间的确不超过三个时辰的话，那他们在发现这些尸体时，距离这些人被杀死抛尸，相隔几乎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可是为许平为甚么没有发现海盗的船只呢？

“或许他们乘的是鹞子快一类的快舰，所以你们瞧不见的。”陶总旗道：“没有桅杆或者桅杆很短的船，隔远了根本无法用望远镜观察到。”

随着出海的船只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加上望远镜的普及，人们渐渐也都发现了这个规律——在海上，用望远镜或者肉眼观察到远方的船只时，无一例外首先见到的，一定是那艘船桅杆的顶端。

所以地圆说逐渐在这群海上和海军之中传播开来，并且拥有了越来越多的信众。

陶总旗所说的鹞子快，就是完全靠船桨划动的快船，这种船只为了提高船速、控制本身重量，大多都是狭长低矮的船身，吃水很浅，只能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上使用，否则很容易在浪头中翻覆。

平时则需要依靠大船的庇护，或者收在大船两侧，需要时临时下水启用。

陶总旗的意思就是，海盗的大船应该是停在远处，只派了无帆快舰抢夺商船杀人，然后迅速逃走。

“不对啊。”王祖剑蹙眉道：“商船总该是有桅杆的，我们也没见到他们抢劫的商船。”

“他们没有抢劫商船。”陶总旗面色沉重地道：“他们将船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