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雪杀
“十四年……十四年……”皇帝喃喃地道:“朕在位只有十四年了吗?”
陆玑道:“皇上千秋万岁。”
皇帝洒然一笑,坐直了身子,却又忽然后仰躺下,双臂张开,双眼看向屋顶雕花繁复的腾龙藻井,吐出一口气道:“何来的千秋万岁,只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他睁眼发了片刻的呆,又缓缓坐起身,从蒲团上站起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两步,又问:“后面还有一段梦境,陆师何不再解?”
陆玑道:“唐人有《苏小小歌》,诗中有曰:门前南流水,中有北飞鱼。鱼飞向北海,可以寄远书。那孩童化作飞鱼,向北浮云而去,当是有书信将至。
“而大石立于天地,乃是吉祥安定之兆,可见此书信必为佳音,当是有好事发生了,恭喜皇上。”
皇帝脸上终于缓缓露出几分欣慰之色,对陆玑的谶语深信不疑,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他似乎此刻才看到那仍在发抖的小太监,说道:“下去罢,传令锦衣卫,捉拿狄翁!”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踉踉跄跄地快步退出暖阁去。
不多一会,有一名小太监叩见,手里托着一封书信,说道:“启禀万岁,南京守备府消息。”
陆玑上前接了,扯开看了一遍,笑道:“皇上,南京的银子找到了,一共四十万两,据说杭州还有二十余万,徐守备已经派人前往取来。”
皇帝听了微笑道:“果然是好消息。”
他想了想,说道:“汪直的使者还在京师,朕不想见了,你请赵郃阳替朕去见见罢。让他们以后便在南京联络,汪直的人收编设立卫所一事,便交给南京兵部的顾瑜和赵伯锡去做,再有使者可以在南京会同馆落脚。”
陆玑躬身道:“是。”
说罢退了出去,找郃阳侯赵懿去了。
……
十多条人影出现在了雪地之中,其中一人指着前方几欲被积雪覆盖的脚印道:“督公,脚印没了!”
狄翁嘴角挂着冷笑,轻轻摆手道:“就在附近,散开找。”
十几人齐声应诺,各自散开,艰难地向道路两边找去。
走在平直的道路上时,即便积雪稍厚一些也还好,至少知道底下的路是平的。
但只要走出驿道的范围,谁也不知道积雪底下到底是隆起的土堆还是低洼的坑洞。
或者是其他的甚么东西……
一名东厂的尖帽子突然间踩到一团又软又硬的东西,接着他的脚踝好像被一只捕兽夹牢牢地箍住,就在他想要张口大叫的时候,积雪突然爆开,一团黑影猛然窜起。
“噗!”
一根尖锐的树枝准确而狠辣地插入了尖帽子的喉管,尖帽子拼着最后一口气想要拔出腰刀,可手一摸,刀鞘已经空了。
半空中划出一道接近完美的圆弧,距离最近的一名东厂番子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便已被人砍下了脑袋。
文森特只觉右手火辣辣的,又痛又痒。
他的手已经肿了起来,几乎生满了冻疮,脸上和脖子上也是如此。
严重的冻伤让他难以握紧手中的腰刀。
东厂番子们在经历了这场突然的袭杀之后,却没有太大的惊慌,迅速散开聚拢过来,布成一个扇形,次第来攻,趋近避退各有章法。
文森特一见之下,神情便是一凛。
他是决斗的行家,自然一看便知其中的奥妙,当下凝神屏气,脚下迅速滑开一步,同时向左前方疾冲。
他在此处埋伏已久,早已将地形摸得一清二楚,左侧的两名东厂番子迎上来时便同时踢到了一团坚硬的土块,惊恐地扑跌下来。
文森特赶上去一刀结果一人,再想解决第二人时,刀刃撕开空气的呼啸声已经到了耳后。
他不得不向前一扑,滚进积雪之中。
几名东厂番子纷纷呼喝追来,文森特却猛然反向翻滚,直奔人群而去。
他此时全身都包裹在厚厚的雪层当中,根本看不清事物,只凭着敏锐的方向感反手一刀。
痛呼声从头顶传来,他的刀不知砍中了谁的大腿,但是自己的肩膀和后背上也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文森特狂吼一声,一挺身时,已出现在了一众番子的背后,双眼猛然睁大,隔着迷离的雪花冰晶觑准了站在后方的那人,迈开大步冲了上去!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狄翁见到文森特突然出现在眼前,已惊得魂飞魄散,转身便要逃跑,可是没等他跑出两步,便觉胸口一凉,低头看时,半截血淋淋的刀尖已经穿胸而过。
文森特松开刀柄,任由笑面虎带着刀踉踉跄跄朝前奔了两步,他只觉万分快意,忍不住张开双臂仰天大笑。
可他的笑声很快戛然而止,变成了剧烈的咳喘。
几名番子乱刀将文森特捅倒在地,便急忙忙奔向笑面虎,去查看伤势。
只是伸手一摸鼻息,他们的督公已然先一步气绝死去。
笑面虎再也笑不出来了。
东厂番子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一阵,全都起身,丢下尸体向南逃去。
狄翁一死,等待他们是甚么命运,所有人都很清楚。
风雪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死去或降生而停止。
尸体很快被积雪覆盖,凌乱不堪的围杀现场也同时被掩埋在了一片纯白之下。
就连那些东厂番子们逃跑的脚印,也没有能够留存多久。
大地重归寂静,只将那纯洁的雪白留给了人间。
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平静而安详。
……
梁叛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距离年关不到三天了。
他将信递给苏菲娅,说道:“文森特死了。”
苏菲娅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了看,又放下,继续盘账。
两座工厂都已经暂时停工,除了邸报和江宁日报还在维持运转,所有的工人都已得到了休假。
每个人都有家庭要照顾,每个人都有年节要准备。
世间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平与不公,但是时间和节日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该来的时候它便来,不因某一个人的意志而转移。
放假前冉清和苏菲娅便赶到了服装厂去,同陈太太一起,给每位女工都发了一个红纸包,这是年节的奖励。
红纸包里是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银币,是提前教炉房铸好的,每个银币重一钱,标准的一钱银子。
银币的两面都有字,一面是“南北贺岁”,一面是“江宁安康”,不分正反面。
这些银币一共铸造了三万枚,并且很快便通过各种渠道流向了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