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南柯一梦
京师连天的大雪,将通往南方的道路尽皆覆盖在厚厚的积雪当中。
卢沟桥的狮子彻底瞧不见了,只剩下两道臃肿的护栏。
十几名锦衣卫穿着厚厚的油毡布连帽披风,踩着没到小腿的积雪,艰难地从卢沟桥上过了永定河,一路向南搜寻而去。
从台州军中流出来的这种油毡布确实很好用,油布在外层,雨雪不忌,毡布在内层,防寒保暖。
只是采购的价格实在有些贵了,所以京师也就买了三千匹,各个衙门一领,便不剩多少了。
宣大和蓟门关的守军也派人回京来讨要过,哪里也没有剩的,只能是皇帝出面,一边再行采购,一边从亲军卫手里匀出五百匹,宣大三百,蓟门关二百,将人打发了。
听说这东西就算货源地也不多,毕竟往年并没有这么大的销量,所以根本不曾备货出来,朝廷已经通知台州方面,看看不能不用丝绸或者瓷器换一些。
台州自从南北成衣完全风靡起来以后,棉布用量大增,生丝却用得少了,所以丝绸余裕甚多,语气放在库中吃灰,不如拿出去外销一部分。
也可以解决一下丝商的困境。
对于浙江的丝商来说,今年不算个好年头。
先是应天府改稻为桑,把江宁织造和工部织染所出货的路子丢了,接着又风靡起棉布和丝棉的衣服来,一部分人看着南北成衣的势头,甚至已经考虑起转行来。
与之相对的,松江府的棉农和织户们,眼看着就要过个好年了。
此时锦衣卫领头的一名小旗在卢沟桥的南头停下脚步,下意识地低头朝桥下看了一眼,永定河的河面上结冰了,但是厚度显然还不够承载一个人冰面上行走的。
但这名小旗还是很谨慎地从雪地里翻出一块被冻硬了的土块,甩手丢到桥下,“哗啦”一声,将薄薄的一层冰砸碎了。
“走,继续追!”小旗一挥手,带着他手下的缇骑接着向南追去。
听着锦衣卫“嘎吱嘎吱”的脚步越走越远,桥拱边沿上的积雪突然动了一下,接着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推开雪壳,小心翼翼地攀住桥边,艰难地爬了上来。
这人翻过栏杆以后,立刻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口边,使劲地哈着热气,同时沿着锦衣卫踩出来的脚印快速向南而去。
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此时有些踉跄蹒跚,背脊也微微佝偻着,单薄的衣裳根本抵御不了眼下刺骨的寒意。
文森特走了不知道多远,身前始终有锦衣卫的脚印,只是越往前走脚印越浅,走出将近两里路时,锦衣卫先前踩出来的脚印已经快被积雪完全填平覆盖了。
他心中既忧愁又安慰,忧愁的是这雪实在太大,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处落脚点烤烤火,并弄点食物的话,以他的状态根本活不了多久。
安慰的是他的脚印也很快会被积雪掩盖掉,这样可以帮助他甩开后面的追兵。
是的,他可以肯定,后面还有追兵!
前面那些明国的锦衣卫他反倒不怕,最多再将他抓回去,逼他说出那些银子的下落。
但是如果不幸被后面的人追上,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很清楚是甚么人在追赶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想要杀死自己的,绝不会是自己的敌人,而是曾经的朋友。
因为只要他死了,知道银子下落的,就只剩下那些曾经的朋友们。
更何况,自己还知道很多关于这些朋友的事情,比如……他们合伙骗钱的事情。
或者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米奎尔和那些明国人搞出来的,他只不过是被他们推出来的一个代言人罢了。
当然了,他还不知道,他的“朋友们”已经被梁叛杀得只剩下一个笑面虎了。
文森特心里很憋屈。
他是葡萄牙第一剑客,如果没有信了玛利亚那个臭婊子的邪,护送着她从葡萄牙千里迢迢来到满剌加,他现在还在葡萄牙的某个酒馆里搂着某个丰满的舞娘。
结果玛利亚那臭婊子一到满剌加就和总督搞在了一起,而答应他的财富和地位,一样都没有兑现!
“这个贱人!”
文森特咒骂一声,他现在谁也不恨,只恨那个水性杨花的贱货,他现在恨不得杀到满剌加去,将那个贱货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从背后吹来,冻得他打了个激灵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声响。
那是靴子踩在雪里的声音。
……
西苑的暖阁中,崇佑帝披着一身轻薄的长衣,赤足走在柔软而暖和的棉垫上。
黑猫躺在火炉边惬意地梳理着油光黑亮的毛发。
皇帝走到蒲团边坐下,前方有个小太监已经立等许久,此时跪下来禀报道:“万岁,狄督公出城了,走的永定门,奔良乡去的。”
皇帝左手懒懒地撑在地垫上,歪着身子打了个哈欠,睡眼迷蒙,好似梦呓地道:“狄翁,真教朕失望啊……”
此后便没了声息。
小太监不敢抬头,只是垂首静等,香炉之中飘着丝丝袅袅的烟雾,屋子一角的刻漏发出滴滴答答的水声。
皇帝不知何时已坐在那里发出了细细的低鼾,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吵醒了万岁的好梦。
辰光流转,刻漏已经缓缓下降到了另一个刻度,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从侧殿之中走来。
皇帝“唔”的一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那走来之人,摇头道:“陆师,方才信得一梦,你替我解一解。”
陆玑一身青布道袍,站在皇帝身侧不远处,轻轻打了个稽首,说道:“皇上试言。”
“朕梦见在一道山野之上,两个孩童正追逐嬉戏。”
皇帝眼神泛空,像是在回忆他的梦境,忽然抬手指向斜前方,说道:“前方那孩童忽然化作一条飞鱼,向北浮云而去,剩下的孩童却变成一块大石头,坐地而长,越长越高,直立于天地……陆师,倒要请教,此是何解?”
皇帝这个梦属实怪诞,陆玑却不假思索地道:“皇上明年本命,若是明年梦见孩童追逐,当主遇贵人、逢凶化吉,乃是创业开拓之时。
“只是此刻至明年尚有十四日,人间一日,梦中一年,代表开创之日,尚在十四年后。”
皇帝听了不禁颔首,悠悠说道:“陆师所言,皆合朕心。我心中何尝不知海禁闭关实非善策,可惜祖宗规矩不可轻忽,出海开拓之事,便交由载垕他们去做罢。”
那小太监浑身猛然一震,立刻伏在地上不住地颤抖,他此刻只恨自己生了一双耳朵,听了不该听的话。
端王的名字就叫朱载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