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0章 被唾弃者
这时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交谈说话之声,梁叛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左右众人各自忙碌,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至于那团火,那阵烟,也只是寻常普通的火和烟。
那块墓碑也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在山风烟火之中没有一丝动静。
而且随着纸钱烧尽,烟气也渐渐飘散了,眼前再也没有出现方才的幻象。
这时说话声也愈发近了,众人都直起身来,一齐向刚来的那群人望去。
梁叛一见之下,居然全是熟人,顿时将方才的恍神儿暂时抛诸脑后。
两面众人相见,纷纷行礼,人群中的薛东低声向他的老师谢教授解释了一下梁叛的身份。
梁叛和常朴、张梦阳行礼过后,却意外地见到了沉默不语的张守拙,便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亲热地说道:“啊唷,我的张大老爷,些许时日不见,官威又大了。”
张守拙从露面开始便一直板着脸,加上他本来便气质威严,不苟言笑,脸色更加黑了。
但梁叛上来插科打诨两句,倒让他的脸板不住了,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骂道:“滚蛋!少来消遣我。”
梁叛将他逗乐之后,自己反倒收了笑容,说道:“你专程从松江回来瞧吕致远?”
张守拙黯然道:“是,别的事也不值得我回来。”
他话中意有所指,大家显然都懂,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梁叛点点头,一抬眼,却忽然在众人身后瞧见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人也在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对方便立刻低下头去。
梁叛呵呵一笑,也将目光移了开去。
他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但是没有兴趣和那人打招呼。
梁叛也犯不上主动向对方打招呼,他一个堂堂五品官,对方说好听点是个书院的教授,说得不好听,也不过就是个落榜的书生。
“好了,我们祭拜完了,去凤凰台那边玩玩,你们请便。”
众人都点了点头。
梁叛走回去,伸手在那墓碑上轻轻摩挲一下,便俯身拎起一边的食盒,带着冉清等人打算离去。
一家人走了几步,转头却见刘二娘定在那里不动,目光却瞧向对面的人群之中。
陈碌等人看见这妇人的目光,都觉奇怪,而且个个自重身份,不愿让旁人误会,便都下意识地躲了躲。
这一躲顿时将人群分作两块,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道路的尽头,是茫然错愕的沈教授。
刘二娘丝毫没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表情,呆呆地顺着那条路,从人群中穿过,走到沈教授面前,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是不是沈雁平?”
沈教授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刘二娘,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个模糊的身影,然后,那身影渐渐和眼前这个妇人重叠在了一处。
“是……是我……”
沈教授目光变幻着,口中却怎么也问不出那句话来:你是二娘?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沈教授白皙的脸庞上,立刻在那里留下了几道红印。
刘二娘捂着脸泣不成声,梁叛才知道沈教授就是沈雁平,他紧皱眉头,向另外一个老妈子使了个眼色。
那女人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刘二娘身边,搂着她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慰,还不时用鄙夷和愤怒的眼神瞪着沈教授。
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这是甚么变故。
梁叛走上前去,冷冷地向沈教授道:“沈雁平,你认不认识她?”
沈教授张大嘴巴,呆滞地看着刘二娘,半晌才恍惚地道:“我……我记不清是不是了……你……”他向刘二娘走了半步,又退回来,手足无措地道:“你是不是?”
“是甚么?”梁叛怒道:“你连结发妻子的名字也不敢说出来吗?”
沈教授一时语塞,陈碌等人却都愕然对视,所有人的眼中都透露着不解和惊骇。
刘二娘呜咽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清晰地从指缝中传出来。
梁叛走上前揪住沈教授的衣领,将他猛然提起来,大声道:“你爹妈都死了,你知不知道?”
说完重重一推,但沈教授却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双目呆呆地看着前方。
刘二娘终于强忍住哭泣,通红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那个狼狈的男人,紧紧咬着嘴唇,片刻才哽咽地道:“爹妈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你读的甚么书?你读的甚么书?”
她说完狠狠地朝沈雁平的脸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道:“我情愿一辈子找不到你,情愿你早就死在了外头,那你在我心里还是个好人。”
她说完再也不看这个男人一眼,扭头便走。
晶莹的唾沫啐在沈雁平的脸上,让他打了个激灵,猛然间回过神来,爬起来想要追上去,却被梁叛重重地推开。
“滚远点!”
梁叛冰冷的一句话,让沈雁平的双脚发软,让他不敢再追了。
陈碌也不再看这个曾经让许多书院学生无比敬重的人,转头走向吕致远的坟前,从袖中抽出一支拇指粗细的木制香盒,从中抽出三支香来,点燃了,插在梁叛留下的香炉之中。
其余人也不再理会沈雁平,谢教授和常朴在前,其余人各按远近亲疏依次上前拜祭。
陈碌本想对那座坟茔说点甚么,比如他们重建了湖溪书院,比如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想要做点事情……
但他最后甚么也没说,便与众人默默地离开了。
张守拙没有走。
他在坟前站立了很久很久。
在很长的时间过后,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人几乎是形销骨立,即便是冬天所穿的厚布棉衣,也没能遮住他消瘦的躯体。
但他的两眼很有神。
来人盯着吕致远的墓碑,忽然开口道:“藏锋,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选?”
“选他妈的……”张守拙忽然骂了一句脏话。
他很快显得意志消沉下去,长长地吐了口气,蹲下身将脸埋在手掌之中,难过地道:“秉章,我现在理解你了。这他妈的世道,根本瞧不见希望!”
赵元夔笑了笑,不以为然地道:“我现在反而看到一些希望了。”
张守拙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赵元夔笑道:“你应该在南京多待几日的。我回来两天,发现南京城比过去热闹多了。这一热闹起来,便有生机,有生机,就有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