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雪窗夫人在哭过以后，其实心情便已经轻松许多了。

当时为了避免给自己带来麻烦，雪窗夫人便打算将梁叛赶走。

但是梁叛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你在岛津家的意义，是甚么？”

“意义？”雪窗夫人再度陷入了迷茫之中。

岛津贵久曾经娶过两任妻室，正室肝付氏为贵久生了三个英明神武的儿子，侧室肱冈氏也诞下了聪明乖巧的家久。

只有雪窗夫人，膝下并无子嗣，也并不特别受到贵久的格外宠爱，于是她在这个家中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便是她孤独的根源。

所以梁叛的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了一阵战栗。

仿佛那种多年相伴的孤独感，再次将她包围了起来。

而且这种孤独与过去那种自然生发的情绪不同，它像是一种有意识、有生命的东西，紧紧包裹着她，让她的内心无比慌乱。

雪窗夫人便问梁叛：“我的意义应该是甚么？”

“这不该问我，夫人。”梁叛当时这么回答：“要看你能做甚么，又愿意做甚么。”

雪窗夫人说：“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我做得到。”

“帮助岛津强大呢？”梁叛问。

“当然。”雪窗夫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但很快犹豫地道：“可是，我能做得到吗？”

于是梁叛提到了大明，提到了岛津独立入贡的可能性，提到了一个使团的设想，以及在入贡贸易之中，能为岛津带来甚么。

首先，是武器。

大量的可以替代竹片甲和竹枪、笠帽的武器甲胄，大量的鸟铳，大量的火药。

还有可以变成大量金钱的丝绸、陶瓷，和草药。

倭国虽然从大唐学习了医术和汉方，但是被他们的国土面积所限，许多药方上的草药在倭国并没有生长，他们仅靠自己国土上的产出，根本无法凑齐汉方上要用的草药。

因此中国的草药，在日本也是高价的物资。

而且梁叛还保证，整个九州岛，大明最多只会允许两个倭藩入贡贸易——这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威胁。

只有两个名额，也就只有两个迅速壮大的机会。

岛津若能拿到，整个九州岛能够做它对手的，就只有一个，他们两家甚至可以吞并掉其他所有的对手，平分九州岛。

但是如果岛津与其失之交臂，那么被吞并的，也许便是自己。

雪窗夫人在思虑良久以后，终于找了个机会，将这件事告知了家主贵久。

于是贵久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先联络了本家在倭寇中的人，并请人那些与倭寇有勾结的大明官员替他们奔走，同时雪窗夫人与新纳忠元带着部分家臣组成使团，毅然踏上了前往大明的海程。

谁知他们到达京师的过程竟异常地顺利，到了通州以后，他们便联络上了在大明的接头人，但很快就有其他人来接见了他们。

那是一个太监。

接着他们便被安顿在了会同馆。

梁叛算了一下时间，就在他们请官员在京师活动的时候，他的奏疏刚刚送到皇帝的案头上，里面就已经有了关于岛津在九州的地位，和允许倭国强力大名入贡通商的设想……

难道皇上真的将自己的奏疏看进去了？

还真的打算试试？

他不禁问道：“你们当时是请谁在京师奔走的？”

雪窗夫人道：“苑马寺卿娄阳娄大人，我们托人送了他五千两银子。”

她倒是毫无保留，十分坦诚地回答问题。

梁叛却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自己的“王下七武海”还没出征就折了一个，原来这小子在皇上那里是备了案有前科的！

这次又要跳出来搞事情，恐怕是皇上也烦他事儿多了，这才赐他四十二岁高龄告老还乡。

梁叛点头道：“那行，我这里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雪窗夫人一双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片刻说道：“先听好消息。”

“嗯……”梁叛想了想道：“先听坏的罢。”

雪窗夫人很顺从地点点头，说道：“也好。”

梁叛便坦诚道：“坏消息就是，我明天就要离开京师，不能替你们运作了。”

雪窗夫人愣在那里，神情复杂地惊呼一声：“那怎么办……”

“没事，还有个好消息。”梁叛道：“我将你们推荐给端王陛下了，到时候另外会有人来和你们商谈，你们好好配合就行。”

雪窗夫人大松一口气，感激地向梁叛行了一礼。

她来到京师已经有些时日了，当然知道端王是何许人，也当然知道，端王的力量显然要强过眼前这位梁大人。

既然正主换了，细节方面的事情便不再多谈，雪窗夫人留梁叛吃饭，并拿出了从内城带来的清酒。

酒过三巡，梁叛随意吃了点，便起身告辞了。

他离开会馆的时候，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向四周，他总觉得，来此之时的那种感觉还在，好像依然有人在盯着自己。

可是他没有看出任何端倪，这很古怪。

当他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人他认识，在朝会上见过，正是那位代君旁听的夏太监。

“梁郎中，有人想问你三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

夏太监因为梁叛大闹朝会的事，对他印象颇坏，所以眼神十分锐利，看得人很不舒服，语气也硬邦邦的，带着一种压迫的意味。

梁叛对这老太监也不怎么感冒，奇怪地道：“我为甚么要回答？”

“你……”夏太监张口结舌，指着对方半天没说出话来。

梁叛白了他一眼，走进屋里，“哐”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事实上，他能猜到是谁要问自己的问题，皇上呗。

取消了明天的面君，所以今晚派个人来将明天想问的事情问了。

可这夏太监喜欢故弄玄虚，偏偏不说是谁问的，还一副惹人讨厌的样子，那就干脆一起装傻好了。

反正交不了差的又不是自己！

梁叛甚至都没在屋里呆着，直接推开窗子跳了出去，他打算到端府去借宿一晚，实在是在岛津使团会馆中的那种感觉，让他心神不宁。

他还没走远，便听见了自己夏太监在拍自己的屋门，拍打的声音很大，还夹杂着几句怒喝。

梁叛加快脚步，走到马厩里牵了马出来，迅速套了马鞍，飞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