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街两边有许多分叉的巷子，这些巷子里有着数不清的大小门户，也有着千姿百态的生活。

康端从其中的一条小巷当中走出来，穿着一身普通的直衫，脸上没甚么血色，面皮微微发白，脚步也有些虚浮，整个人本来就很瘦，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他低着头走在大中街上，微微佝偻着身子，就像一个很普通的路人，仿佛上个月的那场猎杀根本和他无关。

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又恢复到了杀人之前的麻木状态，因为他的脚步因为长时间没有活动，而有些机械。

但如果有人能够看到他的面庞，便能发现，他的脸上其实挂着一丝微笑。

那微笑有点柔和，也有些温馨。

只是他很快便不笑了，而是换成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他就带着这种表情，一直走到三条巷，敲开了自家的门。

康端的回家，让整个康家炸开了锅，康太太流着眼泪把失踪多日的儿子迎回家里，一叠声地吩咐厨下做饭，又派人到锦衣卫衙门去将老爷请回来。

可是康端见到母亲的第一句话便是：“妈，我要成亲了。”

康太太愣在那里，她看到儿子的表情有些忐忑，但眼神十分坚决。

作为母亲，她很知道这是甚么意思——那女人他们老两口大概不会满意，但她的儿子是铁了心了。

“哪家的姑娘？”康太太也很忐忑地问。

“是大中街上的一个女人。”

康太太低下头去，她当然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要么是凤楼，要么是暗门子。

不过一提到大中街，康太太又是心里发憷，她确定儿子为甚么失踪了，也大概猜到他杀了人——不止一个。

而且看看这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也能想象得到自己的儿子在后来经历了甚么。

康太太叹了口气，摸摸康端的脸说道：“傻孩子，我教人把你那院子收一收罢……”

……

应天府将梁叛那个瘟神送走以后，其实并没有安宁下来。

因为他们遇见了一个更头疼的事情——拐子。

南京城里从上个月开始便流窜着一个拐子，而且已经接连作案九起。

原先只是江宁县的案子，但当上元县出现第一起孩童被拐的情况之后，这件案子便顺理成章地被提到了应天府的案头上。

刚刚上任不久的应天府推官江泉现在头很大。

他经验不足，也欠缺这方面的技术知识，所以抓了半个月也没抓到那个可恶的人贩子。

更让他脸面无光的是，那拐子在最近的一次作案当中，还在现场留了一张纸条：还有最后一次，做完溜之大吉。

这简直是赤luo裸的挑衅！

而且这些被拐走的孩子，不是富商之子便是官吏之后，这让应天府和江泉的压力更加巨大。

其中一个还是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丁吉原的孙子。

西城都被翻烂了，就连南北服装厂的建造都被迫停工了两天。

江泉为了同丁吉原了解案情，专门接触过这位西城兵马司指挥，发现这位老人似乎更加苍老了……

……

还是西城的那间小屋，丁吉原原本神光逼人的双眸中，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神采。

他有时候就像一个普通的、孤独的老人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屋门被推开，门外的亮光顿时照射进来，使得丁吉原眯了眯眼。

狄翁这几天在面对这位老朋友的时候，都没再露出他那些虚伪的笑容了，此时的脸色也显得比较肃穆。

“刚刚通知过陈执中，他答应了。”

狄翁进门便告诉了这个消息。

丁吉原声音平静地道：“他非答应不可。庆王府不认应天府调查的结果，那几个混混交不了差，焦郡王的死陈执中也不要想置身事外。”

狄翁点头道：“是的，我告诉他了，那几个振武营的营兵指认的就是康端，如果康端也不够交差的话，就只能连康昌年一起交上去了。他说他会想办法，今天先把康端的脑袋拿过来。”

丁吉原道：“他查到康端躲在哪里了？”

狄翁道：“我替他查的，在大中街的一个暗门子里。”

丁吉原没再说话，狄翁等了片刻，便退了出去。

人走到门口，他又转回头来，冲着老朋友道：“我要回京师去了，景王急招。不过我会留一些人手下来，帮你找你的孙子。”

丁吉原点了点头，撑着圈椅的扶手，起身送了送。

……

康端回到大中街，这次他没再低着头，脸上也始终挂着笑意，让他感到惊喜的是，他的事不但康太太答应，就连他爹回来后，也没说甚么。

就在他走到那个巷子口的时候，却见到路边有个卖山楂果的，他记得兰娘爱吃这些又舔又粘牙的东西，每次吃的时候，便会眯起眼睛，笑得像个小孩子。

他打算买一点带回去，可是还没等他走过去，便见一个穿着大红色绸衫的小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咬着手指站在那山楂糖摊子边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红透了的山楂。

康端走过去，朝那摊主笑道：“老板，山楂糖怎么卖？”

摊主是个其貌不扬的汉子，鬓角两团浓密的发须，闻言道：“二钱银子半斤。”

他卖这山楂糖向来是半斤半斤的卖，山楂又酸又甜，又能开胃，但不能多吃，否则会肚子痛的。

康端便道：“那来一斤，分两包。”

他有心请那孩子吃，一则他自己心情好，二则那孩子着实生得好，唇红齿白，一脸的天真烂漫，十分惹人喜爱。

那摊主便称了一斤，还从山楂糖堆里额外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递给那孩子道：“小孩，给你吃罢。”

那孩子咬着手指头，盯着那个大个儿的，狠狠地咽了下口水，一副又想吃，又不敢拿的神情。

康端将自己手里的一袋也递过去，说道：“我也送你吃。”

那小孩仰起脸来，呆呆地看着康端，忽然开心地一笑，脆生生地说道：“大叔你真好。”

那摊主也将手里最大的那个山楂糖放进了小孩手里的纸袋中，还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小孩将那个大的山楂糖拿出来，咬了一口，顿时酸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但很快便舒展开来，露出甜甜的神情。

他转头向那摊主说道：“大叔你也好。”

摊主哈哈一笑。

康端也笑笑，径直向那巷子中走去。

那小孩歪着脑袋看着康端的背影，低声喃喃地道：“这么好的大叔，马上要被我的小蜈蚣咬死了，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