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章 青绢
船一靠岸,码头上引曳的纤夫一时不知该不该替他们拖曳。
就在几人犹豫的时候,梁叛已经带着天草芥及其随从武士,加上小林翔太一行五人搭跳板下了船。
踏上岸边石板路的那一刻,脚踩在坚实的路面上,梁叛却只觉双腿发软,心情说不出的激动。
不过他视线扫过一圈,已经发现了北侧和南侧的不同。
北港这边只是安安静静地停着几艘货船,岸上是清一色的条石路面,道旁是一水石砌高大的房屋,整整齐齐地沿着岸便一路排列过去,一直到一条向港口外延伸的大路边戛然而止。
过了那条大路的另一侧,也就是南港一侧,则是各种低矮交错的房屋,拥挤而杂乱,各色穿着的人等在彼处往来交织,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污水肆意流淌,时不时还能瞧见几个黄澄澄的泥坑。
港口内的船舶也是五花八门,横七竖八地停着的大多都是小船,鲜少有像南港这边的几艘大船。
南港也更像是一个日本式的港口,所有的人物风貌也基本符合梁叛对日本战国的想象。
这又是一个奇妙的旅途!
此刻他终于瞧见了叶宗满,那个中年人,带着十几名武士正气势汹汹地赶来。
梁叛见那人穿着发式,倒像是大明的样式,那人身后的武士也大多是国内武行的装扮,心里不由得泛起古怪来。
叶宗满很快走到梁叛跟前,抬眼向炮舰上看了看,语气不善地问:“陈东呢?”
梁叛听他说的居然是汉话,一时之间竟有种回到国内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答道:“陈东在后面啊。”
“后面?”
叶宗满正要细问,但很快注意到这人的称呼——陈东,这人怎么对陈东直呼其名?
他不由得收起几分怒气,试探着问:“阁下是?”
“你是谁?是汪直的人吗?”梁叛不答反问。
叶宗满更加眉头大皱,这年头已经没有几个人敢直接称呼“汪直”这两个字了。
不过这更令他心生警惕,拱了拱手,语气客气了三分,问道:“鄙人叶宗满,是老船主麾下。不敢请问,阁下尊姓,是哪路朋友?”
梁叛也拱了拱手,说了句切口:“兄弟是冰凌万儿(姓梁),冷点子行的(当官的人)。”
叶宗满愣了半晌,这官家的人怎么满口的黑话?
而且大明做官的人,跑到日本来做甚么?
他只觉一切都那么荒诞离奇,一时间竟恍惚起来。
“呵呵,开个玩笑。”梁叛笑了笑,就在叶宗满脸色沉下来的时候,他也立刻变得十分严肃,厉声道:“叶宗满,贵主汪直归顺朝廷之意可有欺瞒?是否假意归顺,实则暗中与徐海、许栋勾结,侵犯疆土、剽掠百姓?”
叶宗满心头一跳,这罪名可大了!他见对方这次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连忙作了个揖,低声道:“此处不便,请上官到下处一谈。”说着伸手一引。
此处的确不便,不仅说话不便,行礼姿态都很不便。
梁叛点点头,跟着叶宗满的指引,穿过平整的街道,走进一座宽阔的茶楼之中。
……
还在南港发愣的松浦隆信,看着叶宗满带着几人进了那座等闲不招待外人的茶楼,不由得咂了咂嘴,想不出那些人是甚么来路。
锅岛清房有些着急地问:“隆信大人,怎么回事?”
松浦隆信摇摇头道:“不知道。”
隔了片刻,他才转而面相锅岛清房,不过神情已不如之前那么热络,而是带着几分冷淡说道:“龙造寺家的事,鄙人一切听从相神浦方面的安排,这便不送了。”
松浦隆信决定与老船主一同进退,不愿掺和龙造寺家的勾当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是甚么原因。
实际上现在冷静想来,以他目前的实力,仍需低调才行,一切的节外生枝都是无谓甚至是于己有害的。
等到自己的实力真正可以压倒相神浦宗家的时候,松浦家自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如果靠龙造寺家的抬举强行夺得家督之位,那就会变成与龙造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当龙造寺家自身难保的时候,自己的结局很可能会像龙造寺隆信那样,落得个被本家反扑并驱逐的下场……
锅岛清房还不知为何功亏一篑,神色间闪过一抹着急之色,正要再说甚么,却被那少年拉了一下。
少年人锅岛直茂冷眼向松浦隆信看了看,又举目扫视了一遍这座繁华的、象征着无尽财富的港口,突然神色一冷,拉着父亲便毅然离开了。
……
整个北港一侧,茶楼只有这么一座,一楼六张桌面都坐的有人,见到叶宗满进来,这些喝茶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同时好奇地向梁叛打量。
这些人大多都是明人的装束,有短打也有长衫,叶宗满挥了挥手,众人纷纷落座。
一行人上了楼,径直来到二层的一间包厢。
包厢门是障子门,深色的木料泛着历久岁月的老光,雪白的障子纸与木料相映成趣。
两名大白脸、朱红唇的倭人侍女一边一个侍立在门前,见到叶宗满带了客人来,同时将自己身旁的门扇轻轻拉开,敞出一座空荡荡的和室来。
和室是一水的深色地榻,与障子门的木料相同,只是地榻保养得极好,不但平整干净,而且油光可鉴。
屋内除了北墙上一幅山水中堂以及一幅对联外,便别无装饰,朝南一扇大窗开着,清新的海风徐徐吹入堂来,又从大门之中贯通出去。
梁叛看那对联,上书的是: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想想此地是远在他国,却偏偏有这么一隅形同国内大城风物,若是明人千里迢迢到了此处,真有一种回归故里的亲近熨帖之感。
而对此间茶楼的主人来说,便是“风雨故人来”了。
这对联放在此处,倒很贴切,也很能引起人心的共鸣。
这时两名倭国侍女端了矮几和蒲团进来,一一排好,梁叛这边只有天草芥同他通排而坐,两名侍卫和小林翔太都空身坐在后面。
叶宗满则带了两名随从的武士,坐在对面。
等到侍女斟好了茶、点燃熏香,退出去以后,梁叛突然解开腰带,撕裂自己肋下衣衫,抖出一张青色的绢纸来。
叶宗满看见那张绢纸,立刻瞪大了眼睛,猛然从座位上站起,“哐当”一声将他面前的矮几撞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