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尚未散去，仍然一团一团地飘荡在天空中，间或飘到了月亮底下，将那无边的银辉遮住，但很快又飘走了，把整个儿几乎正圆形的月轮展露出来。

梁叛才从校场回来，侯厨子果然整治了将近一千人的晚饭，有菜有肉，还有所里掏钱买的自酿酒。

好在今天是程千户正式上任的大好日子，有程小二作为靶子，替他挡了大部分的酒。

加上他虽在桃渚所时日不长，但素有淫威，但凡上来敬酒的，只要他把眼光朝程小二的方向一瞥，那只递过来的酒碗就会立刻改变方向，伸向了新任的程千户。

最后的结果就是，程小二喝得不省人事，被人抬出了校场。

而梁叛虽然也有几分微醺，但好歹还能自己走着回家。

不过，毕竟还是喝了几碗酒的，当他迈着踉跄的脚步走在泥泞的坡道上时，再度脚下一滑，“啪叽”摔在了泥水里。

于是已经搬到官邸来住的四大家在这个夜里都被人拍响了家门，等他们打开门，瞧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梁百户时，却只听到一句话：“集资修路！我出十两银子，你家出多少？”

……

春风楼里灯火通明，冒千户的相好阿芝已经被老鸨从最好的那个房间赶了出去。

如今住在这里的，是四海商行的少东家。

陈纪从窗口中等着仍旧篝火喧嚣的桃渚所校场，咬牙切齿。

他脸上还有一片擦伤，红色的血丝与青紫色的血瘀重叠在一起，使他的面目更加狰狞。

这是上午时被梁叛踹翻在地后弄出来的。

温供奉有些疲惫地坐在一旁，放下茶杯，说道：“马行的脚夫和驮马都在桃渚所的手上，少东家，是否应该先将人马保出来？”

“怎么保？”陈纪没来由地咆哮起来，“难道要我去求梁叛嘛？”

“此事事关重大，佛郎机人的船上只有四百支鸟铳，苏教士又找我们的马行去做甚么，船上是不是还有货色，这些陈春他们都不知道，非得问问去过海边的伙计才成。”

“管它有甚么，反正老子不会去求梁叛。”

温供奉心中一股火气跳动了一下，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揉揉眉心，摇头道：“不必去求，可以派个人同那位程千户商量，府县衙门都可以用银子赎罪，桃渚账上缺钱，他们也会同意赎买的。”

“要我给梁叛送钱？”陈纪几乎跳了起来，“做梦！叫马行的人自己去想办法！”

“唉，何必做意气之争……马行也是四海商行的产业，以后早晚也是你来接手。”温供奉抓着扶手，只感到一阵阵的无力。

陈纪怒气未消，没好气地说：“那你想个办法好了，除了给梁叛送钱。”

温供奉道：“办法有一个，只是不给桃渚所送钱，就得给别人送。我们自家出了事，想一文不出白白趟过去，终归不现实。”

陈纪道：“只要不送给姓梁的，哪怕送给猪，送给狗都成。”

温供奉道：“那便立刻派人到台州去请金通判，让台州府将案子接过去。不过金天河这个人你并非不知，真正绵里针，要请他，恐怕花得会比这里还多一些。”

“那就花！”陈少东家一咬牙，难得大气一回。

他正要洗一洗去睡，心里忽然有点慌慌乱乱的，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不过……在屯田上面，瞧那个姓梁的很笃定，会不会有问题？”

温供奉本来已起身要走了，听了这话立刻停下脚步，一伸手道：“契约呢？”

陈纪掏出钥匙，将枕头边一个锁在床架子上的铁盒子打开，取出当中的一只锦囊，连同其中的契约一起递了过去。

温供奉接过来，开锦囊取了契约，展开来从右至左细细地看了两遍，他的目光突然定在了倒数第二句话上面：直至屯田抵尽，余账不计。

他的一双花白的眉毛陡然拧紧，抬头涩声问道：“冒慧仁的确说过桃渚所有一万七千多亩屯田？”

“是啊。”陈纪见势头不对，也走过来看。可他看了半天，也没瞧出甚么特殊之处——这份契约几乎完全是按照他们的要求拟定的，为此陈少东家还着实庆贺了一番。

温供奉神情凝重，说道：“派人到海门卫查查，桃渚所有没有甚么变化。再找几个桃渚所的人，看能不能打听出甚么……”

……

五月十九，梁叛是在家里饭桌上被人喊到衙门的。

他连嘴都没来及抹，就回房去换了衣服往衙门里去了。

这两天实在事多，程小二刚刚入城接任桃渚所千户不到一天功夫，便接到海门卫的紧急命令，让他到卫城去开会。

具体甚么事情传令的人没说，但梁叛大概能猜到，是为了桃渚所的屯田收归都司的那份通报。

算算时间，海门卫应是在收到通报以后第一时间，便派人到桃渚所来传令了。

除此之外佟指挥使大概还要就桃渚所改制的事情，和这位新上任的程千户通个气，心里有个底。

临走时梁叛千叮万嘱，一定不能在佟老板面前松口，只一口咬定桃渚所绝不可能改制，绝对会一直在海门卫的建制之下。

他还告诉程小二：这趟去不准空手回来，最少要弄到一百石粮食，哪怕是借也行，就说秋收以后拿桃渚所屯田收的粮食还给海门卫。

反正桃渚所也没有屯田了，能骗一个是一个。

程烨一走，桃渚所重新开张以后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又落到了梁叛的头上。

他这几日没干别的，官邸这一片修路的事情交给四大家去做了，他就专心一意地对老桃渚所的卫军进行筛选、分类，然后同南京抽调来的台州新军合并操演。

老桃渚所的卫军一共被他分成四类——四十岁以下、十八岁以上身体健壮的划为甲类；五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身体健康的划为乙类；其余年龄四肢健全的划为丙类；体弱残疾或者智力缺陷的为丁类。

其中甲、乙两类直接由新军中的军官带着加强训练，一个月以后甲类直接编入新军，乙类再进行选拔，视选拔情况而定。

丙类组成预备军，负责把守城门和城内各处设施的关防，比如衙门、校场、库房。

丁类只能做杂役，也就是洒扫、帮厨、养猪、种菜……

为了这事，卫军里没少闹过意见，没办法，谁也不愿意被编入丙类和丁类，他们宁愿退役回家。

梁叛以为卫军里又有人到衙门去闹了，可当他急匆匆赶到衙门后，才知道原来是台州府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