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亭对这位梁大人的脾性又有了几分更深的了解，一面感慨人事奇特，一面连说“不妨”，自己离开了这片院子，回到了不远处自己的新家里。

梁叛牵了马，一路出城。

到了城外，他便策马狂奔起来，一连奔出五六里地，远远便瞧见夜色之中一片星星灯火，木桩架成的一道漆黑的轮廓，将一块高地围拢在内，远远可以看见高地上旗帜飘飞，一队队人马巡视往来，赫然便是程烨的营寨。

营中关防严密，布置颇为考究，梁叛虽然不懂安营扎寨的学问，但只远远一看，便觉气象严整，颇有气势。

他驰马到了辕门，递上自己的牌子，守门的四名士兵分出两人来，带着他一直到程烨的住处。

这营寨之中颇有几处房屋，都是从此处原本的住家手中征借来的，程小二住在最靠中心的一座旧房之中。

这扎营之处是程烨特为选定的高地，士兵的房屋和营帐便依托地势，四处零星布置，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在三处俯冲要道之上，可以极快地增援辕门和寨墙，同时又能在营寨外围被攻破以后守住要道，借地势俯冲之利反攻敌人。

所以梁叛进了辕门便只得弃马步行，爬到坡腰处程小二的房屋外，敲了敲门，那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里面并未关严实。

程烨正坐在屋里，借着两支蜡烛的光亮读信。

见到梁叛到来，程烨有些惊喜，站起来沏了一杯茶，同时将手里的那封信递给梁叛，说道：“五哥，你为甚么事来？”

梁叛将手里的信前后翻了翻，说道：“来问问你，上次请你送信，送去的人可回来了？”

程烨道：“回来了，你的信戚将军已瞧过了。”

“怎么说？”梁叛问：“他可曾写了公文？”

“喏。”程烨指了指他手上的信，说道：“这便是公文抄本，也有都司盖印的——戚将军已经赶到杭州了，你的意见，他是带到杭州去办的，都司已经行文通告，估计后天能发到海门卫。”

梁叛连忙去看那张“通告”：今上命浙江一体抗倭整备，以新任浙江都司佥事戚继光到任，署理屯田、并兼台州参将……海门卫桃渚所保留千户所编制，原属卫军及南京抽调之新军整合为台州军，分属营伍，悉归台州参将戚继光调遣……

通告上一大篇几乎都是说明戚继光的调任和桃渚所的更迭，只有在最后一句提了一嘴：桃渚所一切屯田收归都司。

时间是前天。

梁叛忙问：“这意思是说，现在桃渚所的屯田已经划走了，桃渚所没田了？”

程烨道：“理论上是的，戚将军派来的人说，他还要再过几日，才能赶来桃渚。桃渚所人员合并之事要徐徐图之，顺便等等船厂营造海船，不过屯田自浙江都司通告以后，便即刻生效。这些消息要等海门卫拿到通告之后，才会下发各卫，台州府才会渐渐传开。”

也就是说，桃渚这里最早要等到大后天才会收到屯田悉数收归都司的消息。

梁叛心中暗喜，不但划走屯田立刻生效让他放下心来，这个几乎完美的时间差，也让他大呼幸运，而朝廷为新军营造海船一事，更是极其令人高兴。

他告诉程烨，后天或许有个大买卖好做，教他早早做好准备。

程烨自然一口答应。

……

一转眼又一天过去，弗郎西斯科焦急不已，几次想要求见梁叛，却始终未能如愿。

终于到了这一日，管寄风尘仆仆地从台州回来，并告诉梁叛一个消息：那个佛郎机娘们儿已经带着十好几口大箱子，正往桃渚来了，估计最迟明天中午便到。

除了佛郎机娘儿们的小队伍，负责押车和运送的另有一批人，便是四海商行的马行。

梁叛愈发放心。

时辰很快到了中午，赖都事也再一次出现在了桃渚所衙门。

这天的天气格外大，烈阳烤炙着大地，空气之中再无一丝湿气，整个天地都干燥炽热，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街上的青石板和衙门院里铺地的青砖，仿佛都要被这滚滚的热浪烧化了，看上去有些扭曲晃动，脚踩在上面，甚至有一种虚浮的感觉。

衙门口两个执勤的卫军，此时都躲在了衙门里面的阴凉处乘凉，梁叛虽然一眼便瞧见了两人的偷懒，但并没有呵斥，也没有干预。

反正这帮家伙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等正式脱离卫所合并入营的命令一下来，这帮人有的是苦头好吃，头一个月绝对教他们生不如死！

赖都事进门的时候，深青色的常服胸前已经汗湿了一片，几缕鬓发也湿漉漉地沾着汗水，弯弯曲曲地贴在面庞上。

这次是梁叛坐在公案后面，赖都事只好坐在下头说话。

梁叛半敞开着衣领，拱拱手问：“赖大人，有甚么见教？是鸟铳之事有定论了？”

赖都事道：“一万四千两银子，由四海商行出，不过是借贷给贵所，需要订立借贷契约。”

他本以为梁叛一定会在这上面耍点花样，最少也会推三阻四的，却没想到，梁叛一口答应，还问了一句：“桃渚所还欠着四海商行上万两银子，也不知几时才能还上，再加一万四更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四海商行是商贾，想来不会做明显赔本的买卖，所以到底还有甚么条件，请直说罢了。”

“好，爽快。”赖都事也不喜欢磨叽，直截了当地道：“四海商行有三个要求，第一，续签过去的借贷契约。第二，两笔钱重新合成一笔，就当四海商行借给桃渚所两万四千多两，具体数字和利息看双方最后一份契约。”

梁叛笑着问：“还有一个要求呢？”

赖都事道：“银数巨大，本次桃渚所必须有所抵押。”

终于说到正题了。

梁叛暗暗冷笑，虽然早就心中有数，此时干脆直接帮他们引出这个话题。

他笑道：“桃渚所可没甚么值得抵押的，军器、地皮、城池你们也拿不走，除此之外值钱的，就要数那一万多亩屯田了。”

赖都事点点头道：“那便用屯田作抵押好了。”

梁叛心想，答应得太快，说不定惹人怀疑，便故意说道：“屯田不行，不过可以用屯田的收成来抵押。”

赖都事摇头道：“不可以，只能用屯田！”

四海商行便是冲着那些屯田来的，怎么可能接受其他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