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温供
陈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官邸的,他就像一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但并非是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而是太过兴奋,兴奋到精神有些麻木。
他总算明白甚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梁叛刚才跟他说的那些话,何止胜读十年书,再有数十年,只靠他自己也不可能参悟到其中的道理。
陈亭的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流水线”、“规模化生产”这些词,即便梁叛六千套军袍的单子最后不给他做,他的成衣铺也要这么干了!
他很清楚这种模式意味着甚么,意味着相对低廉的成本,以及超高的效率。
他甚至还听见了梁叛临走时嘴里嘟囔的一些词,甚么“制造业”,甚么“品牌化”,甚么“代加工”,甚么“全球工厂”……
虽然陈亭一个词也没听懂,但他很努力地记了下来。
不过还没等他走到鼓楼,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陈纪。
陈少东家的身边,还跟着一位瘦弱的老者,陈亭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叫道:“温供奉!”
温供奉年纪已然不小,穿着一身直裰,看上去温文尔雅,像是个教书先生。
此人见到陈亭,也有些意外,但也不肯失了礼数,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道:“陈东家。”
陈亭自从离开陈家之后,便没见过温供奉了,最后一次的称呼,只比现在少一个字。
当时温供奉称他为“东家”。
带了姓氏,自然并非一家了。
陈纪却不耐烦见他们的作态,偏头朝温供奉道:“我们还有事,走罢!”
温供奉又朝陈亭行了一礼,跟着去了。
陈亭远远看着他们向校场走去,一阵愕然。
温供奉好像有七八年不曾出面了,他到桃渚来做甚么?
他爷爷掌家的时候,这位老先生便是家中的供奉了。
陈家的四海商行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至少有三成是温供奉的功劳。
这位老先生早该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桃渚这里能有甚么事值得他亲自跑一趟?
陈亭摇摇头,甩去脑袋里关于陈纪和温供奉的思绪,重新思索起办服装加工厂的事情来。
不久之后,陈纪和温供奉回到春风楼的住处,不过不同于出去时的烦躁恼怒,回来时的陈纪已经变成了一副得意轻松的表情。
他的手中拿着一张按满了手印的纸,纸上留了一大片空白,只在下半部分写了几十个名字。
那些手印正按在那些名字上面。
这些都是那天因为闹事,被梁叛罚去了三个月粮饷的桃渚所卫军。
对付这些人,只花了陈纪一百两银子,这只是他上次给包三才出价的三分之一。
但是效果显然会比公然闹事强上多倍。
因为这张纸会送回台州,在经过他们家人的誊写之后,变成一封数十人联名举告的状子。
这份状子会发到浙江都司,所告之人自然就是梁叛。
“温供奉!”陈纪很高兴地道:“请你来果然不错,你的办法很好!这下那姓梁的还有甚么话说,哼,这样一来,他在桃渚所总待不了几天了罢,我看他拿甚么跟我作对!”
温供奉心中不以为然,那梁百户是朝廷为组建台州新军而调派来的,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被撤换。
其实在他看来,大明朝做官的多如牛毛,但这种顶着皇命下来的可不多,和这种人打交道,合作显然更加划算。
不过陈纪是少东家,这个家以后迟早也要交到他的手里,所以少东家既然一定要跟着梁叛对着干,他也只好出谋划策。
于是他提醒道:“恐怕还不够,而且此时将他弄走,虽然不难,但并非上策。”
陈纪道:“还不够么,那就再想几个办法,整治得他服帖为止!”
温供奉暗暗摇头,刚才自己的话重点显然不在这上面。
如果是陈亭的话,一定会问自己何为上策,而陈纪偏偏就将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忽略了。
温供奉看了看少东家满是嚣张和期待的脸,只好再说了一个下策:“卫军联名举告,的确会给他造成一些麻烦,但只要他有机会辩驳,浙江都司再稍一调查,那他很快便不会有事。可如果他将卫所的屯田丢了,那便是逃不了的大罪。”
陈纪双眼一亮,连忙兴奋地问:“怎么让他把屯田丢掉?”
温供奉慢条斯理地道:“桃渚所还欠下本家一万多银子,可以在这上面想办法,逼他交出一部分屯田。这不光是为了对付梁叛,对本家的生意也有必要。”
陈纪对生意的兴趣似乎并不如报复别人来得大,因此只是顺口道:“能弄到屯田最好,弄不到也不着急,只要能让姓梁的吃瘪便是了。”
温供奉正色道:“不是这话!本家粮行每年出货甚多,但受限于本身田亩的数量,只够勉强供应粮行,根本没有余力种桑缫丝,也就平白少了许多进项。生丝这东西,一旦出海,便是十倍之利。粮行是长远扎实的买卖,但生丝出海才是真正生财之道。”
陈纪不屑地道:“那就干脆不种粮食好了,家里的田全都用来种桑嘛。粮行进米可以从几个屯粮大户手里加量采购。”
温供奉皱眉道:“万万不可,全靠别人的粮仓卖米,等于将命脉交到旁人的手上,随时可能受制于人,这是短视之举!”
“好好好……”陈纪实在害怕说教,连忙举手道:“温供奉,那请你说说,要想怎样的办法,才能让他交出屯田啊?我看姓梁的不会轻易上当罢?”
温供奉道:“直接派人去朝他要,他自然不给,要想办法让他主动拿出来。”
陈纪愕然道:“这更不可能罢?”
温供奉讳莫如深地一笑,说道:“过几天便可能了。”
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并发明了许多智慧与谋略,说白了,就是套。
很多人都在想方设法地套住别人,解脱自己。
梁叛闻着香味走进厨房里,他看见泡在盆里的两条鲫鱼,还有漂浮在水面上的两个鱼鳔。
他将鱼鳔捞起来,在手中捏一捏、拉一拉,再看看不远处香汗淋漓,正在做饭的丫头,心想:这东西能不能做个套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