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在柜上给高脚七留了张字条，约定他们到了桃渚之后便在所城附近寻个偏僻的房屋住下，安顿好之后再到所城来找他。

随后便到厨下要了两张饼，骑马离开镇子，赶路而去。

果然便如昨日小镇那后生所说，过了三十多里路，又是一座集镇。

这镇子比来时那座大一些，粗略望去，镇上大概有七八十户人家，路边也有客栈和酒馆。

此时天刚蒙蒙亮，梁叛在马颈上一摸，一路上即便走走停停，也已是大汗淋漓。

他抬眼一看，只见那客栈门外有一口大马槽，里面铺着干草和粗料，已经有一匹马拴在那里，只是对槽子里的草料不屑一顾。

梁叛本打算到酒馆去歇歇的，还能叫些吃食。

他从上个镇子带出来的那两块饼子，早已扔了，因为他半路临吃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块饼早已馊了。

只可惜酒馆子太小，并无拴马之处。

梁叛将马牵到客栈门外，朝里面吆喝一声，不一会有个睡眼惺忪的伙计走出来，嘴里嘟囔着道：“大清早的，为啥一个接一个上客，连个好觉也睡不成哩。”

梁叛笑道：“来，替我将这匹马饮一饮，弄点细料照料好。”

说着抬手抛了一串钱过去。

小伙计接住钱，手心里一攥，少说也有三十个，勉强陪了个笑脸，答应道：“好嘞。老客不会是要住店？”

他这里客栈平常来住店的，基本都是赶路人，而且大多是傍晚才会上客。

因为如果客人到的早了，都会咬咬牙继续朝前赶一段，到下一个镇子再住。

如果是早晨来的，基本不会停宿，因为一天的时间，往北能赶到松江，往南能赶到嘉善。

如果是往东，再过几里路便是朱泾，到傍晚也能赶到金山镇。

果然不出这小伙计所料，梁叛摇头道：“不是，歇歇脚，马也吃不消了。你们店里有吃食吗？”

小伙计道：“客栈里吃的不多，不过对面酒馆同我们是一个东家，你老要用饭，亲自去对面吃也成，小的叫对面送来也成。或者肯将就，便在客栈里用些灶头上烫的粥饭小菜。”

梁叛道：“吃粥烫饭可不成，赶路肚子不能空，你叫对面送些肉菜过来，再弄些干粮带着。”

小伙计道：“是嘞。”

刚要走，又被梁叛拉住。

梁叛问：“你说今早还有旁的客人来店里？”

说着一指大马槽上拴着的那匹马。

那马也是刚跑过的，鬃毛都一绺一绺地贴在脖子上。

小伙计道：“是的，是两个官老爷模样的。”

梁叛放开他，挥挥手让他去叫吃食，但心里却嘀咕起来：“两个？不是王司务一个人吗？难道不是他？”

他带着些疑惑，漫步走进客栈之中。

这客栈大堂还算两趟，摆着两张桌子，空了一张，另一张上坐着两人，正低头说话。

看两人虽然穿着讲究，但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也都是赶路的旅人。

梁叛一眼便认出背对着自己的那位，正是王司务，而王司务对面的男子，三十来岁，留着两撇扫帚般的小胡子，方面阔口，一脸油汗，还穿了件油渍麻花的蓝绸直裰，正不住地抻袖子揩脸。

梁叛不动声色地在那空桌边坐下，心里纳闷：这王司务撇下邢肃和一班南京都察院的同僚不管，巴巴地骑马赶到这里来，便是为了见这样一个家伙？

这时就听王司务道：“王四，老太爷的事，浙江官上怎么说？”

王四笑嘻嘻地道：“老太爷宝刀不老，又有资历，又肯卖力，寻常这等持重的老将请也请不出的，这次老太爷肯亲自出山，官上只有欢喜，还能说半个‘不’字么？”

王司务道：“老四，你老毛病又犯了。你实实在在地说话，官上是应了，还是没应，不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

王四道：“官上说是既不说应，也不说不应。”

王司务皱眉道：“那为啥？”

王四道：“官上说了，他们是想请老太爷出山的，不过出来了没个职务好安排，只好先等一等，再看看。”

王司务道：“为啥没职务？从前老太爷是指挥佥事，正四品。如今出来，再做原职罢了。”

王四道：“昌国卫是有个指挥佥事的缺，官上可以保这个位子下来。只是老太爷不肯去，说昌国卫在最前线，操演最烈，御敌最频，恐怕身体吃不消。”

梁叛虽然不太愿意背后偷听人说话，但这话钻到耳朵里，心里就有些不大痛快，他想：刚才还说甚么“宝刀不老，又有资历，又肯卖力”，这是卖的哪门子力！卫所操演再烈，莫非还要指挥佥事亲自上场？无非是年老胆弱，怕拒敌接战罢了。

这时又听王司务道：“那观海卫和临海卫呢？”

王四道：“那也不成，官上说，宁波和绍兴都是余定仙做参将。昌国卫的空缺也是念在老太爷持重肯战的份儿上，又实在缺员，官上才敢保举，否则谁也不肯触余定仙这个霉头。”

王司务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海门卫呢？”

王四道：“哈呀，二爷，你忘啦，台州要换戚继光啦！想进海门卫，总得戚继光点头。况且朝廷在台州组建新军抗倭，海门卫肯定打得最凶，老太爷去那里，不如不去！”

王司务不满地道：“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想去的又去不成，老太爷到底想怎么样？”

王四道：“二爷，老太爷的心思，还不是趁着朝廷用兵的时候，出来露个面，挣些汤水，替大爷和你铺一铺路？”

王司务嗤笑道：“替我铺甚么路，我一个从九品的芝麻官儿，当着也没甚么劲。倒是老大在温州，早已想动一动了，是不是？”

王四有些讪讪地笑笑，说道：“话不能这样说，大爷成就了，也是我们一家的体面。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然了，二爷你既不是鸡，也不是犬，可大爷真要得了道，二爷你也有几分光好沾，对不对？”

王司务“哼”了一声，说道：“直接说罢，老太爷叫我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