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石碑泣
常朴见他居然真的做起了笔记,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便收束心神,将自己历年来治理地方的心得中关于农事的部分,摘了一些自认为颇有独到之见的,倾囊相告。
何慎恭一边记录,一边也发了一些自己的见解,居然另有许多可取之见。而且在不少具体的措施上,与常朴的经验和做法颇有相通之处。
二人越谈越觉得对方经验丰富、功底扎实,都不失为一方能员,不由得愈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不过常朴是为一府一县的百姓生计,而何慎恭的出发点还是很功利的两个字——政绩。
……
爆炸声翻过了县城,又滚过了集镇,同时也落在一片碧波深寒的水潭边。
停靠在白龙潭边的一艘空船内,紧锁的底舱之中,一个穿着身皱巴巴的直身、已经被困了好几日、靠着半桶水支撑到现在的青年,将耳朵紧紧贴在船舱壁上。
刚才那个声音也传进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来,只是听得不大清楚。
但他还是能够断定,那动静绝非是闷雷的声音,他在心中想着:会不会是水次仓……是不是祝四舅……
这时他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响,这次不是远处传来的,而是有甚么东西与这艘船碰撞在了一起。
这人猛然警惕起来,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没找到那只不知滚到了哪里的水桶,但总算摸到自己遗落的一只鞋子,紧紧地攥在手中。
这时只听外面有个大嗓门的喊道:“大爷,找到了,这便是贺五魁丢下的船,船上还有川沙堡的记号!”
跟着听一个男子朗声道:“好,弟兄们,四处搜一搜。”
没过多久,这个被困在底舱的人便听到自己这座船舱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道:“瞧啊,这里有个盖板,上锁了!”
叫喊声中,只听“当啷”一声,有人将那插销锁砸烂了,盖板掀开,登时一束刺眼的光芒倾泻下来,照得底舱中的人连忙举起鞋底挡在面前。
他听见头顶上有人叫起来:“哎唷,大爷快来,舱里有个人!”
岳难敌立刻从船头上噔噔噔地赶来,这时舱底的人拿开了手中的鞋,眯着眼朝上打量,正与岳难敌看了个对眼。
岳难敌惊道:“啊,怎么是张大老爷!”
……
松江府衙的二堂当中还在觥筹交错。
工部侍郎卢献之和南京右军都督佥事刘世延请东厂督公,笑面虎狄翁。
卢献之在京里是见过狄翁的,虽然交情一般,谈不上熟稔,但也是互相都素有耳闻的。
刘世延跟狄翁不熟,实际上他对请一个太监吃饭这种事,并不怎么热心。
他是勋家,与皇家共治天下,太监算甚么东西,也配同他一桌吃酒?
因此整个宴席上,刘世延只寥寥举过两次杯。
卢献之冷眼观瞧,见这两人一个是倨傲之情溢于言表,一个是面热心冷笑里藏刀,心想:眼下虽说有大占上风之势,但未克全胜,仍需布局收尾,此间三人都要出力。如果这两人彻底不合,那便只有靠我居中调停,这松江府岂非任我左右?
他有心再搅一搅局,把这两人的矛盾激到明面上来,便举起酒杯道:“此次狄督公出手,可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功劳当属第一!
“这次又是狄督公提议,我们接管水次仓之后,他梁叛就连查挪用军需一案都要经过我们批准,我们不准他查,瞧他还有甚么借口赖在松江,这一着可谓釜底抽薪啊!诚意伯,不如你我二人共谢督公一杯!”
说着高高举起酒杯,笑面虎很矜持地笑笑,也翘着尾指拈起酒杯。
卢献之带着笑意的目光此时有意无意朝刘世延瞟去,要看这位自视甚高的诚意伯到底如何反应。
谁料还没等刘世延有所动作,突然远远传来“轰隆”一声,吓得卢献之手一抖,酒杯“哐当”一声掉在了桌上。
笑面虎却始终稳稳地拈着酒杯,对那声爆炸的响声充耳不闻,脸眉毛也不皱一下,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
但他见卢献之失手,便也缓缓将自己的酒杯搁回了桌上,那酒水半点儿也不晃动一下。
刘世延冷眼看得真切,原本是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的坐姿,此时也不禁离开椅背,坐直了些,伸手抓起酒壶,将自己只剩小半杯的酒斟满了。
……
至于在城内某个角落中,被一名黑衣倭人牢牢看守着的冉天罡,在听见那声响动之后,似乎想到了甚么,脸上微微变色,目光中油然露出敬佩自豪之光,但脸上很快又罩上一层懊悔的阴影,于是眼中的光芒很快便黯淡下来。
他也是松江人,他本可以慨然跻身其中,在这份豪举之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但他偏偏做了完全相反的事情。
因此,现在这一切属于松江人的荣耀和自豪都与他无关。
冉天罡背靠着冰冷阴湿的墙壁,仰面望着黢黑的屋顶,心中思绪纷乱。
这几日他便一直这么坐着,想着,一开始他想的是脱身之道。
第二天在他发现光靠自己是绝无可能逃走的时候,便开始回想自己近来所做的一切,想着自己的布置安排还有哪些疏漏之处,想着自己是否还能谋划得更加天衣无缝?聊以排遣作乐。
可到了昨天晚上,他的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想到的问题: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
在自己这个年纪,一个有限的仕途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重要?
如果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如此重要的话,那么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包括所有的利用、窃取、出卖,究竟还有多大的意义?
冉天罡当时便出了一身的冷汗,昨晚一整夜,他彻夜未眠。
一直到刚才的那声炸响,仿佛在他心底里给出了一个答案……
这一声炸响滚滚而来,滚滚而走,无数的松江人在这一刻仰头望天,他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直到古蒲塘方向有一团黑烟腾起。
人们竞相奔走、传告,人们在街上大喊:“水次仓起火了!”
有人拍着大腿道:“天呐,听说水次仓里面刚刚存进去十几万匹布,是我们松江今年的赋役啦!”
于是人们焦急地涌向府衙,他们要找一位当官的出来主事,哪怕召集起全城的人去救火哩,救出一匹是一匹。
这都是松江人的血汗呐!
可是,当他们冲到府衙门外的时候,却看到一张新贴不久的大字公告,有识字的大声念道:“即刻起,松江府古蒲塘水次仓及仓中一切物资,均由工部左侍郎卢献之、诚意伯刘世延接管,职责所系,不准任何人靠近、察查水次仓……”
风吹过松江城,吹过纵横交错的河流,吹过茂密的芦苇丛,芦苇丛中,有一块石碑,在风中呜呜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