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各怀心思
进来的是他手下的书吏,见江荣这副样子,不禁叫道:“啊唷,大人,你脸色怎的这样难看,要不要请药局的来瞧?”
江荣摆摆手,他可没觉得自己脸色怎样,以为自己大概是有些愁容疑色,教这瞎眼的书吏瞧成了病容。
他道:“甚么帖子,拿来我瞧。”说着要站起来。
可他两腿一使劲,背后虚汗登时透衫而出,两腿发软,心口也闷闷的,像是压着个铅块儿,很不痛快。
江荣这才警觉,原来这一下午自己吓自己,真已得了病了。
好在只是惊悸之症,只需将养休息即可。
他嘴上说:“天气好热。”
双手撑着桌子勉强站起来,迈开腿走了两步,所幸没有大碍,除了脚步虚浮一些,表面上倒是步履如常。
那书吏见他满头大汗,脸色着实吓人,嘴上不敢多劝,递上一份帖子,只顺着他的话说:“这天到的确炎热,要不要属下到药局替大人讨一副消暑的药?”
他心里想的却是,到药局把江荣这副样子一说,再请医生对症开方。
江荣道:“那也不必,你替我抓几副益气安神的汤剂好了,最近许是天热,睡觉不大安生。”
那书吏答应着去了。
江荣见书吏离开,便打开那帖子看了,原来是卢大人在船上摆了小宴,请他们三个吃饭小酌。
江荣有些意外,他们这位大人,向来是威严得紧,架子也大,保举赏赐虽从不吝啬,但何曾肯这般亲近,请底下人吃饭了?
没过一会儿,屋门被人推开,推官林逋闯了进来,手里也拿着同样的一份帖子,进门刚要说话,张口定在那里,瞧着他的脸怪叫道:“啊吔,你的脸色好差!”
世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讳疾忌医的,被人一再提及脸色不好,江荣也不大耐烦了,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来做甚么?”
林逋听他语气不善,也不在意,将手中帖子抖了抖,笑道:“你瞧啊,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大人居然要请客!”
江荣虽然也是一样的想法,但他不肯背后编排大人的是非,嘴上说道:“那也寻常,大人一向体恤下属。”
林逋冷眼看他,心想:老子好心同你亲近,你倒给我假正经。
自来同僚同事之间,拉近关系最快的办法,不外乎一起八卦同侪,以及共同声讨领导。
一个同乐,一个同仇,都可以迅速将两人拉入同一条临时战线。
林逋自然深谙此中之道,但江荣更明白,这种途径虽然便捷,也有很大的风险。
毕竟一个人能在自己面前说旁人的坏话,也会在旁人面前说自己的坏话,这种人最好敬而远之。
林逋讨了个没趣,说道:“帖子上时辰说是申末酉初,你几时动身?”
江荣道:“再过一刻便走。”
林逋道:“到时同行罢了。”
江荣道:“要不要叫吴经历一道儿?”
林逋冷笑道:“叫他做甚么?这一路同往,总不能闭着嘴干走着,总要有话交谈,同他一个胥吏,莫非谈得来‘子曰诗云’么?”
江荣点点头,心想:我同你一路也未必谈得来“子曰诗云”。
心里这么想,口中问道:“他可在衙门上吗,既是到大人那里去,总该叫他一叫,不然大人那里须不好看。”
林逋虽然一万个不愿和吴韬接近,但江荣这话说得在理,他们赴大人的约,却把大人的小舅子丢下来不管,确实不大合适。
他道:“我去瞧瞧,不过今日一整天也不曾瞧见他了,未必还在衙里。”
他说“去瞧瞧”,人却站着不动。
江荣暗暗摇头,说道:“还是我去罢,也不必等一刻时辰了,叫到他便出发好了。”
林逋自然乐得他去,说道:“也好,我去喊轿夫在衙门口备轿。”
江荣道:“有劳。”
说着两人一道出门,各自分头去了。
江荣左找右找,却不见吴韬的面,到经历司一问,也说今早便不曾上衙来点卯,心里嘀咕,这厮会不会一大早便到船上巴结大人去了?
但转眼一看,见吴韬的桌上也有一份帖子,书吏说是刚送来的。
江荣不好私自打开来看,但这帖子和大人给自己、林逋的两张帖子一模一样,必然是大人发的请帖。
如果吴韬在船上,又何必多此一举,发这样一个帖子?
既不来衙门也不在船上,这人莫非凭空失踪了不成?
要知道经历司等于是办公室、秘书处,别无外差可派的,整日便是坐在这间屋子里办公,今个又不曾休沐,他能跑到哪里去?
吴韬这人虽然混账,平日却没有翘班缺卯的情况,今日这样子,是极反常的。
江荣心里愈发不安起来,转身出了衙门,林逋已约了三顶轿子等在那里。
江荣把这事同林逋说了,以为林逋颇有计略,或许可以想到甚么。
可林逋也是一筹莫展,两人一面打发下属到吴韬家中以及各处去找,一面上了轿子,先去大船上再说。
可是上了大船,连同卢大人三位坐等到酉时三刻,也没等到吴韬的影子。
派出去的手下也全无好信回来,到了酉时正,忽然林逋有个亲信来报,说华亭县刚刚发了个案子,说是松江府经历吴韬昨夜在城南春风楼悬梁自尽,并留下遗书,遍陈罪过一十四条,自首于天下。
春风楼鸨母发现他时,人已死得透了,原本在房里陪他的两个姐儿都不见了踪影。
卢大人举着酒杯的手一松,“当啷”一声,青瓷杯砸在脚下甲板上,倒是没碎,滚了几滚,停在了林逋的脚边。
林逋连忙弯腰拾起,脸色也白了。
江荣还算沉着,连忙对外面的下人道:“快,备轿回衙,你先去华亭县,就说府衙通判提案子,教张梦阳移交过来。”
下人答应着去了,江荣对卢大人道;“大人,属下要告辞了。”
卢大人道:“好,你去,你去。华亭县那里若有甚么变故,你再来找我。”
江荣道:“是。”
卢大人很快恢复了从容,对林逋道:“林推官,你也去,辅佐江大人,务必尽快将这事查明。”
林逋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来道:“遵命。”
心里却想:倒教姓江的讨了个便宜!
同时又有疑虑,那吴韬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当然了,若说他是畏罪自尽,那是绝不可能的——这种人能活一炷香,绝不肯只活一盏茶。
这里头必然另有隐情,至于隐情是甚么,他虽好奇,却没有打算真的去查个明白——叫你姓江的跳出来抢功劳,你自己去查好了!你若查不到,那才是我林某人出马的时候。
江、林两人走出舱门,卢大人却又追出来,说道:“险些忘了,还有件事要你们去办,苏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我们南边朋友的船出海时在江边倾覆了,人货都不知踪影,你们派人回苏州查查,看看着消息可曾走漏,若是漏了,便需尽快掩去,这是大事,马虎不得。”
江、林二人都懂他的意思,所谓“掩去”,就是杀人灭口。
林逋对吴韬的死没甚么兴趣,也不愿“辅佐”江荣,便自告奋勇地道:“此事属下去办。”
卢大人道:“你去最好。”
林逋得大人说了个“好”字,不论是不是赞扬,总是心里得意,望着江荣,心道:这等事终究是我拿手,你还是做你的道学先生,查案伸冤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