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夜会老狗
梁叛一笑,继续自顾自地夹菜吃。
张梦阳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个“我们”,这就很有意思了。
不过这个我们指的是他和他的同伙,还是指他和松江知府,松江府同知这些松江官场上的“松江帮”?
“他们”,到底还包含着哪些人?
梁叛一边吃,一边玩味地观察着张知县。
张梦阳总算醒悟过来,皱着眉懊恼地道:“他说得果然没错!与你说话一定要长十二个心眼儿!”
梁叛笑道:“‘他’是谁啊?”
“他不是谁!”张梦阳立刻回答,警惕地盯着梁叛,急忙绕开了这个话题,“梁先生,你若实不肯走,松江府恐怕就要先拿个人来顶罪销案了。销了案,你继续留在此地也无意义的。”
梁叛将最后一块卤豆干塞进嘴里,随口问道:“你想说冉天罡?”
“对,我们既然知道你的诗,知道你在南京创下的如许壮举,自然知道你与冉先生的事。”张梦阳顿了顿,“说实话,在下十分佩服冉先生,有人曾说,当朝并无一个雅士,若说最接近‘雅’之人,非冉先生莫属。拿冉天罡做要挟,实非在下所愿,而且很不光彩,但为松江如此,荣辱皆可不顾了。”
梁叛“滋溜”喝了一口酒,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张知县个性还不错,甚至有点可爱。
他道:“你倒坦率。”
张梦阳道:“明人面前,本就不必遮遮掩掩。”
梁叛点点头:“不过有一点你错了,这天下要说雅,冉清还差得远。她最多也就是活得精致一点,思想开放一点,追求高一点,审美好一点……要说雅人,南京城里有一个,叫陈绶,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张梦阳道:“略有耳闻,少年时便听说过‘颜氏女下谦台’,这在当时乃是一等一的风流佳话。”
他的眼神当中露出些许追忆之色,不无感慨地道:“当年年少懵懂,初听此故事,仿佛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小说。”
一说起这“颜氏女下谦台”的典故,梁叛就不由得为陈老板感到唏嘘。
这也算是陈碌人生当中最高光的时刻了——考中南畿解元,迎娶南畿第一美女,也是第一才女的颜婉君。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太狗血了,颜婉君之所以肯背弃自己的丈夫,跟夫家大哥陈绶搅到了一起,将自己半生的名节尽都葬送,大概就是因为陈绶的“雅”罢。
陈绶这人狂放、冷血之中又藏着一种高于世俗的雅致,只从女性的视角来看,陈绶的魅力大概确实要比他弟弟高得多。
特别是颜婉君这种文艺女青年,都会或多或少地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个才气纵横、狂放不羁,又极具个性的文艺男青年,经常会在很大程度上满足她们对爱情的憧憬。
而陈碌那种老老实实读书、考试、中举的路线,显然太过千篇一律,太没惊喜和激情了!
张梦阳和梁叛聊着这段风流往事,居然忍不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子一饮而尽。
想想罢,一个悬梁刺股的读书少年,在枯燥而绝望的漫长学习当中,有人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个故事:只要你肯努力,就有可能获得南畿解元,并得到南直隶第一美女又是第一才女的青睐。
到时候不但官场气运亨通、平步青云,家中更是良人美眷、神仙眷侣,这样的美好故事,不知道给多少像他这种在崩溃边缘的少年们,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然而……终究还是太年轻啊……
张梦阳仰天叹道:“想那颜氏女,还是我们松江府人,只可惜……唉……”
又是松江人?
梁叛皱起眉头,漕帮有个松江帮,官场也有个松江帮,难道才女当中也有个松江帮?
颜婉君和冉清可都是松江人……
虽然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有些无厘头,但梁叛还是隐隐然觉得这或许还真是一条线线索……
他心中这么胡思乱想着,却见张梦阳面色通红,双眼发直,竟已有了三分醉态。
“……”
梁叛看了看张梦阳面前的酒杯,没错啊,他就喝了一杯酒!
这……
他见张梦阳已经开始歪歪倒到,坐也坐不住了。
他连忙伸手隔着桌子扶住张知县的肩膀,低声唤道:“喂,张梦阳,你别闹。你特么不能喝你喝个鬼啊!”
“你走——”张梦阳被他推得勉强还能坐在凳子上,嘴里却不依不饶地胡乱叫嚷起来:“你走,离开松江!”
梁叛摇摇头,一松手,掏出银子拍在桌上,转身便离开了。
张梦阳“砰”的一声,脑袋砸在了桌面上,呼呼大睡。
一走上街面,不出意外,又被那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跟上了。
不过他们的确并没有甚么危险,远远地缀在后面,将梁叛一直送到客栈,便再一次消失了。
不过梁叛知道他们并非真的消失,除了客栈里被他们租下的两个房间之外,客栈外四面一共有七个哨点,每一个都驻扎着三至五名“暗子”
这是梁叛这两天最终确认的结果。
回到客栈以后,招呼伙计烧了些热水,在自己房里洗漱过后,便早早睡下,但心里记着老狗的约,所以始终睡得不沉。
到了四更天时,梁叛迷糊之间,听见外面更夫终于敲了四下梆子,他躺在床上,睁开眼,望了一眼上方的横梁、屋顶,一切都暗沉沉的。
梁叛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骨碌爬起身来。
抬眼从窗户中看了看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星辰通照,这大地安静得,仿佛一个不存在任何龌龊、肮脏的纯真世界。
那些深睡中的人们,哪一个,在睡梦中不是如同初生的婴孩一般,单纯,美好。
梁叛此刻就像一个与这纯真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让清醒和警惕重新占领了自己的空间,他打开门,走出去,走到了斜对面老狗的门外。
没有敲门,也没有呼喊,他拈起门缝中夹着的一根线头,扯了一扯。
那根线一直系到老狗的手腕上,老狗当即醒了,起身悄悄走来替他开了门,将梁叛让进屋里,又轻轻关了门。
“你怎么回来了,三座他们呢?”
梁叛以及门便压低了嗓门,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在说。
老狗道:“人都到朱泾了,但是要找的那个冉大人已经被捉住了,关押在泖(音同卯)桥的一处乡野庄子里,另外一个姓管的老兄还没找到。我们在朱泾人手不够,三座和尚让我回来向你求援,让我尽快带人去接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