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海通楼
南河的河水潺潺流淌,乌篷船绕过了一道弯,又从水次仓的正面转到了背面。
那些化成灰烬的、变成废墟的、烧焦的仓库被几座完好无损的库房挡着,瞧不出甚么了。
不过在经过那道弯的时候,梁叛还是看到那几位常服迫不及待地围到了冉天罡的身边,一个个口沫横飞地质问着甚么。
冉天罡只是皱着眉摇头,但忽然间鬼使神差地抬眼朝乌篷船这边看了一下,又很快低下头去。
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冉天罡的目光,立刻转头望去,但梁叛的船恰好绕过了这道弯,消失在了库房后面。
那里只剩下悠悠荡荡的河水,以及河面上的点点鳞光。
梁叛掏出炭笔和小本子,开始低着头速写人像。
偷一个所画的,是那个将冉天罡推出人群的常服男子。
第二个是那钓鱼人——因为蒲草帽的关系,脸只画出了半张,但因为梁叛的笔法十分写实,如果是相熟的人,即便只有半张脸,多半也能认得出来。
再往后是那两名皂隶。
最后才是其他几位常服男子。
一共九人,九张图。
船行到谷阳门外,梁叛才刚刚画完,一抬头,却见冉清坐在一旁,目光发怔地盯着水面,在想着心事。
梁叛多少能猜出一些,大概还是在替她爹担忧。
毕竟是血浓于水,即便父女之间有过甚么隔阂,一到了生死关头,依旧记挂担忧。
梁叛拍拍她的手背,有些冰凉,皮肤也紧绷着。
他握住冉清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有安排。”
冉清转过脸来看着他,梁叛朝她点点头。
冉清忽然便觉得心中生出了一股信心来,将心中蒙上的那层阴影驱散了大半。
她也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梁叛道:“你教船家往城北通津桥去,中午陪我赴个宴。”
冉清立刻朝船家说了,同时心里有些纳闷,梁叛啥时候跟人约的饭局。
不过她很快便想到她五哥昨晚去见了松江的漕帮,便问:“是大帮里的朋友吗?”
“嗯。”梁叛点点头,“昨晚见了他们岳老大,说好让岳老大做个东道。眼下去赴约,正好还有事仰仗他们……”
说话间船行到通津桥,冉清会了钞,与梁叛二人并肩上岸,正望见不远处一座临河而建的酒楼,三层高,开间极大,显得十分宽敞堂皇。
正是松江城内最大的酒楼,海通楼。
海通楼的大门在临街朝南,北向河水,不过风水上讲背水便是背财,所谓“盖房莫盖背水路,千金难买向南楼”,所以这海通楼花重金在河道上挖开一道缺口,引了一道一尺宽的河水绕楼一周,既可以破了“背财势”,又可以拴马饮水。
因为这一道水从酒楼门前流过,所以海通楼还特为在门前铺了一座小桥。
梁叛带着冉清绕到南面正门,就瞧见岳难敌亲自站在桥上,有客人要进酒楼,他便拦住,口中说漕帮今日办事,包了海通楼,然后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回去。
漕帮的面子不小,况且又是岳三跳的长子,以后要接班子的大少爷,松江地面上但凡混世面的人,无不额外卖他几分面子。
梁叛到跟前的时候,岳难敌早早瞧见了他,大跨几步迎了上来,朝他身上的卫军常服看了一眼,拱手便道:“梁五叔,你老人家到了!”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教梁叛吃了一惊,他连忙退开两步,按住岳难敌的手腕笑道:“大爷,你吓我怎的!”
谁知岳难敌一脸认真地道:“不敢,家严说了,今后与梁五叔兄弟相称,我们小辈当然要叫一声五叔!”
“岳老大胡闹!”梁叛又好气又好笑,还是拦住岳难敌道:“江湖上资格辈分理也理不清,大家各论各的,你爹乱来,你不要管他,回头我同他说去。你的年纪比我大,叫得我老了!”
岳难敌这才笑笑,说道:“那就依梁五哥的话,快请,家严正在楼上恭候。”
说着也朝冉清行了礼。
梁叛和冉清朝他拱拱手,过了桥快步走进海通楼中。
岳三跳在三楼。
三楼只有两张桌子,楼梯口在当中,两张桌子各占半边江山,都可穿过窗口,眺望松江城。
梁叛一上楼,原本还有些说话声音的三楼便立刻安静下来,岳三跳从东面那张桌子边站了起来,快步走上前来迎接。
但看到冉清上来以后,脚步一顿,但很快又走上前,抓住梁叛的手臂,低声道:“老弟,你来了!”
他一开口,果然比昨晚亲近得多,而且说话间又看了冉清一眼,虽然知道是个女扮男装的,但不知是甚么身份,所以没敢多问。
他心里猜的是梁叛昨晚在哪个勾栏里搭上的小娘,但不管是模样还是气质都很不像。
可要是女眷的话,似乎也不太可能带到这种场合来。
“岳三哥。”
梁叛打了招呼,也不介绍冉清,上楼扫了一眼,楼上坐着六个人,有四个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
昨晚见过的裔老大,也在其中,只是不见了乌老大。
梁叛心中有数,那乌老大今天是不会出现了。
不过看这高层人员的构成,松江漕帮与南京漕帮相比,便有些欠缺了,管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显得断代有些严重。
而南京漕帮则早早完成了权力的交接换代,这一代中掌权的有齐四和冯二这种壮年的中坚力量,也有谭三郎这样的后起之秀。
不出意外的话,这班人马至少能将南京漕帮稳住二十年不动。
但松江漕帮就目前看来,除了岳难敌可堪接班以外,便没瞧见有甚么年轻人能说话的地方。
所以梁叛站在这帮老头大叔中间,不得不让人生出一种明显有代沟的感觉。
小年轻啊!
四个老头干脆有三位都闭上了眼睛,开始老僧入定。
梁叛也不跟这帮自矜自傲的老前辈们计较,只将岳三跳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声音没有刻意压得很低,冉清在旁便能听清,等梁叛话说完,岳三跳爽快地答应以后,冉清担忧的神色明显便减轻了不少。
岳三跳道:“水次仓是罢,好说,那里有我两船货,我叫人到县衙去领张开仓取货的票子,另外派两艘船去正面河边停着等,就照你老弟的吩咐,让弟兄们就站在船头上,盯着他们那边看。”
让漕帮的人一边等票子一边啥也不干,就盯着水次仓看。
梁叛就不信了,众目睽睽之下,冉天罡还能有甚么危险。
不过为了防止回来的路上再出意外,梁叛道:“拿到票子先装一船,装好以后冉主簿如果没走,就等第二船;如果冉主簿要走,那就先把装好的一船跟着冉主簿一道儿开回来。”
话说到这份上,岳三跳也猜到了,这位梁老弟要保冉天罡。
他倒是没有多想梁叛和冉天罡的关系,只道是冉天罡手上拿捏着一些梁叛需要的线索或证据。
不谈私人交情和大帮义气,现在他松江漕帮要倚仗梁叛的地方很多,如果保住冉天罡能帮到梁叛,也就能帮到松江漕帮,岳三跳这点账还是能算得过来的。
所以他直接派人叫了大儿子岳难敌上来,细细叮嘱吩咐了这件事,衙门的人大多认得岳难敌,只要岳难敌在船头上露个面,相信那帮人便不可能再轻举妄动。
——漕帮这个目击者他们动不了,也收买不起。
岳难敌听了吩咐,二话不说便带人去了,梁叛给了冉琴一个“放心”的眼神,便跟着岳三跳入席而坐。
见梁叛过来,早已等着的裔老大第一个站起来,同他拱手见面。
两人昨晚便打过交道,所以这一次显得比较轻松熟络,也没过多的客套。
梁叛对此人的秉性作为并不了解,但第一面的印象不坏。
当然了,也不排除是个笑面虎,这种事路遥知马力,一时半刻不必深究。
剩下那四位老头,有三个还闭着眼睛装高人,只有一位身材矮小的老汉,面容和蔼慈善,与梁叛拱拱手道:“梁老哥,幸会。我这老朽腿脚不成了,请恕不能起身见礼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