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吃讲茶
松江漕帮的岳老大本人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粗俗,反倒是个挺追求雅致之人。
至少松江漕帮的堂口比起南京几处茶社,在装修上都要精致一些。
这堂口也是个茶馆,屋内不但丝竹悠悠,茶香四溢,而且有假山、流水、竹丛、梅树、盆景,客人们的桌椅便错落陈设在这些景致当中,令人仿佛置身于花草园林之内。
那堂口的名字也很雅,叫“克己堂”,取“克己复礼为仁”之意。
不过今天克己堂里没有办甚么高雅活动,而是在弄很江湖的一档子事——吃讲茶。
所谓“吃讲茶”,就是江湖上有甚纠纷难解的,便约个茶馆,请一帮德高望重的前辈或者双方都服气信得过的同辈,来做“中间人”,给双方评理讲和。
茶桌上的前辈们只要说一句谁做得不对,那便不对,该认错认错,该认罚认罚,从此这道梁子便揭过不提,双方还是好朋友、好弟兄。
但凡这种办法断出来的案子,比衙门还要扎实。
梁叛进门时这场讲茶已经开始了,他只好带着三座和头陀寻了一张空桌坐下。
只见大堂居中上首一张桌子上坐了三个人,当间面朝大门坐的一位,是个留着短须的方脸膛汉子,穿着一身花袍,把两道眉毛倒竖着,听左手边那个花白胡子老头义愤填膺地讲述着甚么事情。
那老头说得脸红脖子粗,语气又气又急,讲的又是口音极重的松江土语,梁叛听了半晌,一个字也没听懂!
这时三座将一头青皮短发的脑门凑了过来,低声道:“中间那位就是岳三跳。”
“岳三跳”当然不是岳三跳的本名,而是外号,是说这个人性子急,一遇到事便急得先跳三跳。
果然像是在配合三座的介绍,岳三跳不等那老头说完,已跳了起来,指着右手边一个清秀的少年大声呵斥起来。
另外几桌上坐着的几个年纪大的,纷纷站起来劝,可那少年却绷着张脸,神情倔强地瞪着岳三跳,不但不肯认错,反倒指着那老头叽叽咕咕说了好几句。
那老头气得胡子直抖,差点没背过气去。
梁叛听得头大,只见众人吵得热闹,却半天不知吵些甚么,倒是那少年有些不对劲,梁叛仔细瞧去,发现似乎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三座也瞧出了几分端倪,“嘶”地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怎么女娃娃家也兴吃讲茶?”
梁叛觉得这事越来越有趣了,松江府果然是个好玩的地方。
这时就听身旁传来“嘿嘿”一声傻笑,转头却见头陀看着那女娃说话,脸上却笑开了花。
梁叛不由好奇地道:“头陀,你听得懂?”
“八九不离十。”头陀瞧得兴起,目不转睛地道:“我是无锡人。”
那怪不得……
无锡县虽然在常州府,也是吴语区,虽然方言同松江话并不完全相通,但许多发音近似,语法规律也相差无几。
三座推了推头陀的半截右臂,道:“他们说的甚么事,有甚么好笑?”
头陀之前在刘军师桥帮梁叛打北京锦衣卫缇骑的时候,手臂被人齐肘砍断,眼下伤口虽已痊愈,但毕竟只剩一截上臂。
他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一边瞧着一边向两人解释道:“那个女娃好像是岳三跳的女儿,老头说这女娃白天带了一帮人马,将那他的船凿沉在松江里了。那老头也是松江漕帮的。”
梁叛问:“那女娃承认了吗?”
头陀笑道:“认了,不过她说老头船上的布都是赃货,不能运出去。老头说他只管采买发卖,不管货的来路,苏州的人还在等着他的货,倘或明天筹不齐一船交给人家,就要这女娃照单全赔……”
梁叛觉得这老头说得倒也合理,他只是个买卖经手的,莫非买货之前还要调查货物的来源?
只要不是他自己去偷去抢来的,似乎也难以指摘其过错。
就算是这老头明知货是赃货,不该参与销赃,那这女娃也不能直接凿了人家的船只,一船货没了不说,连船也交代了,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似乎总过火了些。
这时岳三跳两边一个“被告”一个“原告”,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头陀便在一旁“同声传译”。
忽然隔桌有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站起来,用官话朝梁叛这边道:“阁下几位,似乎不是我松江漕帮的人罢,本帮正在议事,阁下等在此偷听,到底甚么居心?是想看看本帮的笑话呢,还是要刺探帮中的机密?”
这青年说话语气极为不善,直瞪着梁叛,显然是看出这三人以他为主了。
梁叛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漕帮前身是大明漕军,兵法森严,传下来的帮规也沿用军中的那一套,上下分明,规矩极大。
他跟齐四是拜把子的交情,按照漕帮的位份,若要对谈,也该是岳三跳或者其他老大一级的出来跟他谈,这等坐在偏僻位置的帮众,还不够格来教训他。
不过那青年一开口,茶馆当中便静了下来,连那女娃和老头都不再争辩了,余人都齐刷刷地朝梁叛这边看了过来。
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看出这桌三个都是生面孔,现在跟本帮的人起了冲突,本能便站在自己人的一边,受那青年影响,看向梁叛他们的眼神也都带了几分敌意。
这时头陀冷笑一声,大声道:“你这茶馆敞着门难道不做外人的生意吗?外边又不曾写着‘暂时休业’四个大字,我们进来喝茶,怎么就成了刺探机密?”
这时岳三跳手下一个方脸汉子站了出来,对那青年道:“怎么回事,同客人吵甚么?”
他说的也是官话,虽然是对那青年说,但眼睛却始终盯在梁叛的身上。
梁叛见那人眉眼生得同岳镇极其相似,一看就是同胞兄弟,只是年纪要大一些,看着也更加沉稳。
那青年果然朝这方脸汉子拱手道:“大爷,这几个人不是好东西,躲在这里偷听三小姐和乌老大的话。”
头陀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拍桌子,三座连忙一探手,抓住了头陀的左手腕。
他这一手功夫露出来,看得懂的个个神色一凛。
三座却泰然自若,站起来朝众人四面拱了拱手,最后向岳三跳歉意地道:“岳老大,各位瓢把子,我们是南京漕帮齐四哥的手下,这位梁五哥,是齐四哥的把弟兄,跟帮里人一样的。我们两个跟着梁五哥来,是找岳老大有事要谈,见各位在吃茶,没敢打搅,在旁等了一气,不想教松江的弟兄误会了。”
岳三跳一听他们是南京漕帮的,神情立刻不同,又听说梁叛是齐四的拜把子弟兄,脸色又变了一变,当即朝那青年瞪了一眼,离席拱手道:“原来是自己弟兄,梁五哥,远来是客,你请我这里上座!”
梁叛也站起来拱手道:“哪里敢当,岳老大,你们办正经事要紧,我等一等好了。”
这时岳三跳已经带着儿子迎到了跟前,拉住梁叛苦笑道:“啥个正经事,讲出去不要教人笑死的!小女没大没小,跟我们上海的乌老大耍任性,还要学老爷们吃讲茶。哎呀,早知道南京的朋友要来,打死我也不要摆这个糊涂场面!”
场中几个年纪大的都十分理解地笑了起来,看向梁叛他们的神情也亲近了许多。
一个看上去自来熟的胖子站出来道:“梁五哥,南京的朋友来松江我们是极欢迎的,回头本地好吃好玩的也要装一船请你们带回去,只是今天这里的事哪里瞧见哪里了,不能带回去教人笑话我们岳老大。”
众人又笑了起来。
岳三跳也哈哈大笑,指着那胖子介绍道:“这是我们青浦的裔老大。”
手一指那方脸汉子:“这是我家里的老大,岳难敌。还有一个小子,跑去卫军里面混了,不在家。”
岳难敌拱拱手,叫了声“梁五哥”。
梁叛还礼道:“岳大哥。”
转头朝岳三跳道:“我在吴淞江见到岳二哥了,说过几句话,我们冒昧来打搅,正是为了此事。”
岳三跳神色一凝,正要细问,一想眼下场合不对,便低声飞快地道:“好,回头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