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何事于仁
“废话,越简单的计划,破绽越少。”梁叛十分认真地道:“而且我还将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也就是你哥给解决了,这就是我计划的关键之处,其他的并不重要。”
程烨虽然觉得梁叛简直是在放屁,这计划八成是用脚指头想出来的。
但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事,绝不肯就此放弃。
更何况梁叛有句话他很赞同——越简单的计划,破绽越少!
好比行军打仗,甚么兵法战法全都是虚的,真正关键的其实就一个字:勇!
狭路相逢勇者胜!
当然了,勇是知进退的勇,而不是莽,莽只会白给。
于是程烨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眼眸之中闪着微光,一咬牙道:“好,就这么干!”
……
宽阔的道路两旁,街肆已经全都关门了,街巷之中安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姜聿寿暗自庆幸,那些人居然没来追赶自己。
他走在空荡荡的道路上,看看两边门户紧闭的店肆商铺,心中泛起一股浓浓的成就感。
这是他一再发动“整风运动”,并撺动郑俊彦等人掀起最后一股疯狂行动的成果。
那些僭越而奸诈的商人们,终于吃够了苦头,连晚间的店铺也不敢再开了!
要知道此处已经到了花牌楼,过去一直到夜禁时分也是喧嚣热闹的所在,吃喝玩乐此处应有尽有,永远充斥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氛围,现在,终于偃旗息鼓了。
姜聿寿暗想:商人逐利,犹如蝇蛆逐粪,是最不思劳作的人群。他们的存在只会腐化这个国家,只会让农户的辛勤以及匠人的手艺,成为他们敛财的工具,最终掏空整个大明的国库和气运。
道理很简单啊——国朝之初商人没有这么肆无忌惮的时候,整个国土上所有的产出,大半进入了国库。
所以国家殷实,成祖可以挥军北伐,可以扬帆西洋。
现在商人越来越富有,天下的产出变成银钱,越来越多地流向商人的口袋,此长彼消,国库岁入自然连年减少!
姜聿寿再没有研究过经济的情况下,仅仅凭借自己读圣贤书所形成的朴素见解,将商人与国家的关系设定为对立关系。
因此他认为自己已有大功一件,比之那些小君子自然高出不止一筹,可谓号准了大明的病脉,并且扎扎实实地对症下了药,这才是真正“治大国如烹小鲜尔”!
这种志得意满的心情,甚至冲散了一些从陈绶家中带出来的惊骇和恐惧。
姜聿寿的脚步也轻快了一些,看到越来越多的店铺都关着大门,他心中的欣慰与自得渐渐达到一个顶峰。
等进了宫,见到守备太监,带人擒拿了巨寇徐海之后,便又是一件不世之功!
他兴奋激动之下,越走越快,可是突然右脚脚踝处微微一阵刺痛,刚刚迈出去的一步便没踩稳,害他一个趔趄,险些跌了出去。
姜聿寿皱了皱眉,用脚尖在地面上蹭了两下,以为是地面不平,绊了自己一下。
可他脚尖碰到地面上,却感觉麻麻的,继而整个右脚都有些酥软。
他尝试着跨出一步,可那只脚就像踩在了厚厚的棉花堆上,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姜聿寿突然看见自己的脚踝上,还挂着一条乌黑发亮的蜈蚣,他大叫一声,拼命扑打,将那蜈蚣远远地拍了出去。
那蜈蚣摔在地上,很快便蹿入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姜聿寿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中毒了,心中惊惧莫名。
他转头向街道两边找去,很快便欣喜地发现,距离自己不远处,便有一家医馆。
他连忙手脚并用地在地面上爬动,好不容易爬到那医馆门外,整条小腿都已经麻木起来。
姜聿寿强自镇定,用力地敲打医馆的大门,同时叫道:“可有医生在馆,请开门!”
这时他依稀听见屋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往门口来了。
姜聿寿心中一喜,连忙叫道:“医生,在下国子监尚书博士,有急诊!”
他本以为里面听到之后会加快脚步来给他开门,可是屋里的脚步声却突然停了,没一会儿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再是朝门口来了,而是越走越远,越走越低。
最终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姜聿寿心中发寒,那股麻木感已经蔓延过了左腿膝盖。
他又敲了几下门,门内寂寂无声。
姜聿寿心中愈发焦急,忙抬头朝左边看去,见是个书肆,不禁又燃起一丝希望:同是读书人,一定肯帮我的!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爬到那书肆门外,用力锤打大门,声音颤抖地叫道:“学兄,救命!学兄,请开门,救一救我!博施济众,何事于仁,必圣也乎!”
可是屋里没有半点回应。
姜聿寿腰部以下都快没了知觉,此时只觉心灰意冷。
他又抬头看向下一家,是个当铺!
当铺……
商人最为恶者,无异于当铺!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求生之欲战胜了道德信念,
还是咬紧牙关爬了过去,手举在门外,终于敲了两下。
令他意外的是,那门内很快有脚步传来,接着吱呀一声,当铺里面开了一扇门,一只手拔了插销,从门板缝中伸出来,卸下一块板子靠在门边。
门内的灯光顿时洒了出来,照在姜聿寿气色灰败的脸上。
一个披着白绫短衣的商人在门内露出半边身子,低下头与姜聿寿对视了一眼。
他没有让姜聿寿进门,因为门外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就连姜聿寿自己都还没察觉到,他的嘴角已经溢出了一丝黑色的鲜血。
因为他的感官在消退,他的意识也已经不如平常那样清醒。
商人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去,很快又回来,蹲下身,探出手来,递给姜聿寿一块手巾,一杯热茶。
商人退了回去,没有关上门板,只是将里面的门扇合上了。
姜聿寿颤抖着手抬起茶杯,靠在唇边喝了一口。
黑色的血液立刻顺着杯口融入茶水当中,立刻将茶水染成了紫黑色。
姜聿寿心中吓得手指一松,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紫黑色的茶水泼了一地。
他这才明白,商人为甚么要递给自己一块手巾。
他吃力地举起那块干净洁白的手巾,在唇角擦了擦,擦出一大片血迹。
又在鼻孔下一抹,也都是血。
姜聿寿倒在地上,全身已经完全麻木,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眼前的黑夜慢慢变成灰色,慢慢又变得一片漆黑。
过了很久,当铺的门扇再次打开,并且又卸掉两块门板,那商人此时已经穿戴整齐地走出来,手里捧这一床新的缎面绣花被子。
他朝自己店铺门口这位死状凄惨的读书人看了一眼,轻轻抖开被子,缓缓盖在姜聿寿的身上、脸上。
商人做完这一切,回到自己屋里,上回门板,关起门扇,插了门闩,世界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