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院的账房先生姓方，在此处看到梁叛，也是一愣。

因为他也把梁叛给认出来了。

这个人那天在间壁小院住了一夜，居然没叫娘儿，而且九娘还给他免了单，这都是破天荒头一遭的。

后来他知道这个人是江宁县衙里一位很有头面的捕快。

虽然这并不够完全解释住在小院和免单的事情，但是至少也算有个说头了。

所以方账房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并没有深究这件事。

本来过了几日，他已经将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谁知道那天下午这人再次出现了。

那天是韩家小妹来院里玩耍，谁都知道韩家小妹好赌，院里的娘儿们也有不少爱赌的，便趁着尚未开门，就在大堂之中支起赌桌来推牌九。

可这人就带着个傻小子闯了进来。

这也罢了，方账房并没有多么在意，每天来玩儿的客人那么多，他总不能个个都要刨根问底的。

可九娘这次居然亲自作陪，几个人在小飞燕的房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反倒是小飞燕半夜便跑到黄莺儿的房里去睡了。

这里面要说没有点甚么事儿，打死他也不信！

方账房已经认定了这个梁叛和九娘之间一定有点甚么！

如果说九娘只是一般的老鸨，这样久旷的身子，守了多年以后开了房门找个男人来，这是人之常情，天王老子也不敢说甚么闲话。

方账房不但不会说甚么，反而会替这个女人高兴。

可九娘并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方账房就有点犯难了。

他这几天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在今天到大同楼对账的时候，把这件事向主家通报一声。

要说九娘这些年对他也算不薄了，可是他毕竟是带着主家的嘱咐的，主家将他放在这里，说是管着潇湘院的账，可谁又能说没有让他看着九娘的意思？

今天当他在大同楼看到这个梁捕快的时候，心中便愈发笃定了他和九娘的“奸情”。

方账房甚至在心里忖度：一定是九娘担心自己到大同楼将他们的事情报给了主家，所以让这个野汉子等在这里，盯住自己的举动！

否则这个捕快为啥偏偏在这个月十六对账的日子，出现在大同楼？

何况眼下是午后过了饭点的时辰，瞧不见这大堂里一个招呼的伙计也没有吗？

梁叛见到那个潇湘院的账房立在门外看着自己，神情一直在微微的变化。

他不知道对方是甚么意思，但是那个眼神显然并不怎么和善。

此时就连大同楼的账房也转头看了过来，一时间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梁叛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就像一声声洪钟大吕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虽然很清楚这只是酒精的作用，但是这依然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梁叛终于决定，先撤。

于是他哗的一下，撑着桌子猛然站了起来，身后哐当一声，原本坐在屁股底下的条凳被他掀翻出去老远……

其实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是想慢慢起身的，但是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的动作根本就无法拿捏轻重。

门里门外两个账房都吓了一跳，大同楼的账房迅速将手伸到背后，那里有一根嵌在墙里的铜环，只要拉动这个铜环，后面休息的伙计、厨子以及打手们就能立刻出现在大堂里面！

而方账房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双手护在胸前，警惕而又害怕的盯着梁叛。

就在两个账房紧张的注视当中，梁叛红着脸，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同楼。

“原来是个醉汉！”大同楼的李账房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向方账房作了个揖。

方账房也作揖还礼，二人伸手谦让，一同走进柜台后面。

方账房一路走还不时回头看向外面，已经不见了那个捕快的踪影，心中一时惊疑不定——这奸夫一定赶去通报九娘了，还装醉，当我认不出你么！

他跟在李账房后面，看了看李账房的背影，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将这件事通报上去。

诚然，通报给主家或许是大功一件，但他现在毕竟还在九娘的眼皮子的底下做事，那奸夫又是本地有万儿的地头蛇，他人在客边，轻易不可招惹这种地方凶狠的脚色。

可是如果不报，回头被主家发现，追究下来了，他也是难辞其咎！

方账房心想，除非拿到十足的证据，而且要悄无声息地报了上去，不教九娘发觉，否则九娘串通那奸夫骤然发起难来，自己一个人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局面。

既然主意打定，今天是不能轻举妄动的了，一来自己手里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二来已经同那奸夫照了面，露了行藏，只能等到下次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当下便同那李账房照常对账不提。

梁叛从大同楼出来以后，晃晃悠悠转了挺远的路，就寻了个偏僻的巷弄，缓缓喘匀了气息，压住霍然搏动的心跳。

方才身上出了一阵冷汗，此刻经过河风一吹，脖颈衣领之中一阵透凉，也让他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一些。

他沿着巷弄朝外走，脑中不断闪过那个化妆的男子的眉目相貌，心中思索：虽然一定没见过这个人，但是总觉得那人身上的眼神和神态在哪里看过……

他左思右想，奈何脑袋混混沌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要找个茶店喝碗浓茶醒酒，一抬头瞧见一个灯笼，原来自己胡乱走走，竟走到了一间茶馆门口。

南京城中大街几十条，小巷数百道，门朝街开无数，当中酒楼也有几百，茶楼上千，各种茶社茶馆挑灯笼卖茶的随处可见。

梁叛低头便进了去，抬头一看才觉着熟悉，这茶社敢情是来过。

而且这个茶社可不一般，是戏行的公所，又叫“总寓”，之前梁叛在这里找俞东来，还结交了刚刚被打过屁股的胡汝嘉。

上次来这茶馆中还很冷清，只有当中一个小戏台上有人唱戏，可是今天进来，却是满满当当，有坐有站有穿行其中的，尽是些青衣小帽的戏行打扮。

那小戏台上的戏却不唱了，空荡荡的，只是中间静悄悄立着一块红纸牌子，反倒显得四周围一片全是热闹。

那些青衣小帽的瞧见梁叛进来，纷纷侧目注视，个别露出怪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