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三夫子
郑俊彦咬着牙没有理睬。
其实不用他们说,李眉山也明白。
不在学的水准参差不齐,这是他早已料到的。
有些人甚至只读过两年半吊子的书,连破题也不会,更遑论做文章了。
即便其中真有几位大才,既然不肯入学,那必是反对八股的,这等人要么仍旧独来独往,自成一个小天地,要么便投入南都社去了。
因为南都社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纠集人考试的,而是为了抱团对抗前些日子儒学生的疯狂暴行。
可以说是姜聿寿硬生生逼出了一个南都社。
所以南都社的人目标一致,旗帜鲜明,也就显得空前团结,郑俊彦的压力可想而知。
李眉山安慰道:“子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者也。只要肯向善学,俊彦,你多教导一些,即便是那至愚笨的,假使能有一分半分的进益,也是你的功劳。”
郑俊彦正要点头答应,姜聿寿已开口说道:“少君,在下愚见,学社理应精简。我等所求者,不过是加科高中之数,与其将精神浪费在无用之徒身上,不如去芜存菁,着力栽培国子监生和府县学的生员,其余人等,不用也罢。”
郑俊彦怒道:“卿夫兄,照你的意思,不在学的尽数逐出学社咯?”
姜聿寿微微仰起头,傲然道:“虽非此意,未尝不可。”
郑俊彦捏紧拳头,冷声道:“不在学的也有才具过人之辈,阁下何必看轻天下英雄?”
姜聿寿呵呵一笑,将脸朝旁边一扭,十分不以为然。
文人好辩,最喜欢舌战群儒,毕竟文无第一,谁都有无数道理可讲。
即便没有道理,也可白马非马,诡辩取胜。
可是也最恨这种只是不以为然,又不辩不争的,令人无从表白辩解,满腔高论无处倾泻,直教人郁愤憋屈,无此为甚。
郑俊彦当场就要站起来同姜聿寿争吵,却被李眉山伸手轻轻按了下来。
李眉山对姜聿寿和颜悦色地道:“卿夫,君子和而不同,这是好的。但是同有同的道理,不同也要有不同的理由,总要大家开诚布公地说出来,这才是‘和’。”
李眉山到底是李眉山,姜聿寿即便再如何傲气,在他面前也要养着三分脾气。
何况李眉山所言句句是道理,根本反驳不得。
他便不情不愿地道:“再过几日便要开考,郑兄所收之人并无一个会做文章,开考时岂非贻笑大方,有损学社声誉?”
郑俊彦道:“何出此‘并无一个会做文章’之言?”
他从袖筒之中取出一张卷起的稿纸来,摊开了铺在榻几上,纸上字底朝着李眉山,方便查看。
李眉山捧起稿纸,却见是一首诗,题为《己亥杂诗》,题后有作者,名叫欧阳达。
当他看到头一句“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时,眉毛不禁微微一挑,心想这人好大的气概,却又是好寂寥的心态。
此时心中已经有所感触,再看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时,只觉头皮发麻,险些拍案而起。
“好诗。好才情!”李眉山说了一声,又反复低声吟咏两遍,蓦的叹道,“可惜是诗,不是八股正经文章。”
姜聿寿见他神态颇有沉醉之色,吟咏的声音却十分细微低沉,并不能听清这诗的内容。
他虽然将诗词一道斥为无用杂学,颇为不屑,但是连李眉山也要赞一声“好诗,好才情”的,他也忍不住要看一眼了。
没等开口,李眉山已将稿纸递了给他,同时掐着手指计算,今年是崇佑三十二年癸丑,诗题既然是己亥,那就应当是……
他“癸丑、癸卯、壬、辛、庚、己……”这么倒推回去,发现上一天干的己年正式己亥,那便是十四年前,崇佑十八年。
嗯,应当如此。
这诗应该便是十四年前所作。
他向郑俊彦打听这位欧阳达的年纪,当他听说此人只有二十八岁时,不禁瞪大眼睛。
也就是说,此诗是这位欧阳君十四岁所作!
“这……”
姜聿寿震惊之余,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也听到郑俊彦的话,同样感到骇人听闻。
他之所以被称为“小学究”,又在沉寂多年以后还有几分薄名,也正是仗着“神童”之名。
他面前这位李少君,更是少年得志,可是他们俩自问在十四岁时,是绝对写不出这等老成多感的诗作的。
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个“己亥年”本意所指并非本朝崇佑十八年,而是三百年后的清宣宗道光十九年……
郑俊彦也掩饰不住喜色,说道:“这位欧阳兄昨夜才将诗作交到客栈,我瞧过之后却不敢立刻答应让他入社,因此今日急忙前来请教。”
姜聿寿心中纳闷,这样人才有甚可犹豫,自然及早纳入学社啊。
可是他觉得郑俊彦此举必有用意,倘若是自己不曾虑及,贸然问出口,或许要惹人耻笑。
李眉山毕竟与郑俊彦同僚日久,很快明白他的心思,点头道:“不错,此等大才,若是只教他做个寻常社员,恐怕有辱贤达。俊彦,你做得对,此事极当慎重。”
姜聿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要给欧阳达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须得思虑周祥。
他暗呼侥幸,亏得方才不曾贸然发问。
不过即便这次郑俊彦比自己考虑周到,他对郑某人的看法也没有丝毫改观。
谁知郑俊彦又掏出一张稿纸来,还递给李眉山,道:“这首《长相思》也是一位不在学的隐贤所作,此人名叫管寄,现已投入南都社,那顾野亭当即将他奉为‘南都七子’之四,礼遇甚高。”
学社并非学院,更非衙门,其中所有众人并无等级高低之分,也没有任何管理职位,有的只是社员们自发推举的精神领袖。
这精神领袖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几个人,好比金陵社,便是以李眉山为首的“六小君子”,以及姜聿寿等几人。
南都社则选出了“南都七子”、“南都十六贤”这二十三人作为共同的精神领袖。
“小三元”顾野亭便位列南都七子之首。
李眉山见郑俊彦又取出一张稿纸,还以为金陵社又得一位才俊,正欣喜间,却听到这样一句,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姜聿寿也在一旁大感可惜,金陵社白白失却一位大才。
他虽然还没看到那稿纸上的词,但是能够被顾野亭捧为“南都七子”之四的,岂会是庸才?
李眉山看了《长相思》一词,愈发感到惋惜,但是也有几分庆幸。
在他看来,这首词虽然凄婉动人,是首佳作,但是未免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小家子气,格调气韵远远不如《己亥杂诗》。
与这位管寄失之交臂,虽然有些可惜,但是他们有个更好的欧阳达。
只要收服欧阳达,那便在此事上立刻高过南都社一头。
因此他对这欧阳达愈发着紧起来。
李眉山沉吟一声,说道:“南都社有‘七子’、‘十六贤’,我们金陵社便推举‘三夫子’、‘六君子’好了。”
他此话一出,姜聿寿和郑俊彦立刻便领会其意,这“三夫子”李眉山自己必有一席之地,另外姜聿寿本来就有“小学究”之名,也有资格位列其中。
看李眉山的的意思,另外一位莫非便给那欧阳达?
至于六君子也好说,原先他们以李少君为首的有个“六小君子”,此时李眉山做“三夫子”,剩下郑俊彦等五人,再新添一位,便是“六君子”,正与“三夫子”相对应。
姜聿寿想到即将有个无名之辈要与自己齐名,心中便有几分不快,说道:“仅凭一首诗,便请他做‘三夫子’吗?要不要请他破题做篇文章,也好考究真才。”
李眉山一摆手:“不必,如此恐怕寒了贤士的一片热心。”
姜聿寿便不再言语,因为李眉山说得对。
郑俊彦得到李眉山的决定,立刻起身告辞。
他要去找欧阳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