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后湖闲话京察
梁叛真没想到林氏医馆要搬,姓林的一家在六角井行医少说也有三代了。
现在做掌柜的林大夫有几付祖传的好方子,医术虽然说不上是杏林国手,但是比药局那几个挂单的医生还要差强一些。
怎么好好的就要搬呢?
小六子道:“你们避驾营这里人都走光了,林氏医馆活活少了一半的主顾。又逢南门东一个姓王的大夫被惠民药局征去做了副使,南门东那里的医馆空了,林大夫便思量搬过去。”
梁叛道:“那还等甚么,快去交定钱!”
小六子笑道:“老八说你一准要这一个,早早把定钱付了。”
梁叛作势要打,嘴里骂道:“那你先跟我说甚么铁猫局坊,消遣老子呢?”
“嘿嘿,我来拿钱,早早兑了银子典下房来。”
梁叛进屋拿了四十两银子,其中三十两是补房钱,剩下十两中拿二两出来给中人包两个红包,剩下的让小六子自己处置。
小六子拿了银子正要走,却又被梁叛叫住。
“林氏医馆一搬,六角井这里没个大夫,两排药柜也搬不走,扔在那里着实可惜。我问你,之前给小铁治伤的那个华大夫怎么样,他在豆腐巷是坐医、行医还是开得有药铺?”
小六子道:“华大夫,我晓得,本来祖上是有个华杏堂大药铺的,后来他大伯跟豆腐巷恶霸的李家兄弟闹了别扭,连家里的药铺也赔掉了,现在华大夫是在家里坐医。”
“那你兑过银子不要耽搁,到豆腐巷找一下华大夫,问他肯不肯到六角井来,我请他在这里坐馆。”
他想的是,那华大夫内科的医术怎样先不论,只是跌打创伤这方面,就是把好手。
以后不管是自己还是几个白役,甚或机速总的人总有受伤生病的时候,老娘的身子也不好,常常需要吃药,留个华大夫在这里,岂不方便?
而且开个医馆有份收入,小铁和小六子他们若有兴趣,也可以跟着华大夫学医,以后有个手艺。
最主要上次华大夫主动退了他七十几两银子的医药费,让他觉得此人心性不错,可以一交。
既然是一件一举多得的是,为甚么不做?
于是小六子便麻溜去了。
听着巷外回荡的脚步声渐渐细不可闻,梁叛独自一人在这狭窄的院中缓缓踱步。
他在思考,也在等。
他思考的是还有甚么自己能做而没做的,他等的就多了。
等斥候总关于丁家老三丁少英的动向,等张守拙牢里的消息,等屠户对新街口和刘军师桥肉铺监控的结果。
等陈碌的回复。
他让丫头送给陈碌的纸条上所写的,是关于派斥候营到扬州府调查锦衣卫缇骑所驻宅院的户主。
也就是那几个盐商。
大明对盐引的控制最早实行的是“开中法”,即招募商人到各边守备去屯田,用屯田所产的粮食交给军队,换得盐引,再用盐引到各个盐仓领盐发卖。
后来因为各种实际情况的变化,以及商屯的废弛,渐渐出现了纳钞、纳马、纳铁的中盐之法。
眼下因为国库连年捉襟见肘,所以中盐法以纳钞为主,也就是交银子换盐引,再用盐引换盐。
其实就是掏钱进货,只是多了个盐引中介的流程。
总之近年来中盐的办法越来越多,制度越来越乱,弊病也就愈发凸显出来。
所以梁叛建议查一查那几个户主的盐商,这帮人的屁股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否则何必在南京买了这么多的大宅子,送给京里的大官呢?
可以想见的是,除了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这些,南京城中其他地方一定还有这样的宅院。
不过梁叛倒不是为了查盐商和官员之间的腐败问题,而是要抓住一点马脚,好拿个借口“查封”那几座宅院。
查封嘛,当然要查点、抓人、审问、封禁。
最重要是抓人。
不过梁叛觉得这件事陈老板够呛会答应。
一来跑去扬州府调查几个盐商费时费力,二来一旦决定抓人,有可能会把事情搞大,三来南京锦衣卫并没有一定的理由跟北京锦衣卫缇骑作对……
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陈碌本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
陈碌此时既不在皇城外的锦衣卫衙门,也不在鸡笼山下保泰街那座大院之中,他今天闲得很,正在与他那大院一墙之隔的后湖上泛舟。
说是一墙之隔,可那道墙是真有些大的。
南京户部尚书文伦坐在船头上,看着南面那道几经沧桑的城墙,忽然吟道:“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谦台,你倒是离不开这台城,家在台城下,难得出来泛舟游湖,也要在台城下。”
陈碌双眼紧紧盯着湖面上的浮漂,淡淡地道:“我何止离不开台城,我也离不开钓鱼。不过后湖的鱼太笨,钓起来没有意思。”
他们这船不是甚么画舫楼船,也不是柳叶小舟,是个又宽又平的浮舟,在这舟上游湖最好,视野开阔,行船平稳,空间又宽松,所以船上即便还坐了两个胖子,也不觉得多么逼仄。
那两个胖子一个自然就是康昌年,还有一个却是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叫万端。
这万郎中比康弥勒还要胖,往胡床上一座,整个人便塌下来,将那小小胡床也盖住了。
“谈正事好了。正仪,你先说说。”文伦叫了万端的表字。
万郎中在胡床上欠了欠身,说道:“京师已经定了结果,此次京察考出众官年老八人、有疾八人、不谨九十五人、浮躁二十九人、不及二十五人、疲软一人、贪酷一人。大多如旧例黜退降调,其中只有大理寺寺副徐丰原拟不谨,被皇上留用了。”
康昌年道:“这个徐丰是浙江绍兴的那位徐德忠?”
“是。”万郎中道,“他有个族弟叫徐诗人,二十九年曾经因为俺答犯境弹劾过庞翀,请求罢免,结果庞翀出任首辅以后,找了个由头把他削了官籍,一脚踢回老家了。”
康昌年道:“那这个徐丰跟庞翀的关系想来也并不怎么样咯?”
文伦接口道:“正是。庞翀曾怀疑徐诗人二十九年弹劾自己是出于徐丰的授意。”
“这却奇怪了。”康昌年道,“皇上何以独独留下他?”
一直不曾开口的陈碌忽然道:“不管皇上是甚么意思,徐丰有危险了。”
文伦点点头,显然认可陈碌的说法。
这二月天还没到春分,万郎中已经热得额头见汗了。
他掏出汗巾擦了擦,没有跟着长官们在徐丰的问题上讨论下去,而是直接说到了重点:“今年的京察,京师那里已有定论,南京却毫无动静,具体是京师都察院派人下来还是南京自察,始终并无一个确切说法。”
文伦点头道:“我请你们来,就是想说这个意思。朝廷今年究竟是个甚么主张,也不见片纸公文下来,我们几个最好先行商讨出几个应对之策,以保万全。”
康昌年道:“渊公说的极是,庞翀要在南直隶大推新政,南京是必有动作的了。”
文伦道:“不错。”
陈碌忽然一抬杆,“咕咚”一声提了一尾二三两的鲫鱼上来,在空中划出一条亮晶晶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了船板上,不断地挣扎拍打着尾鳍。
后湖的鲫鱼背脊黑而宽,腹下鳞片坚硬,味道鲜美。
时人将南京所产鱼类按照味美排成名号,鲥鱼自然当之无愧为第一,其次是河豚,再次是刀鰶鱼,第四便是后湖鲫鱼。
不过国朝后湖因为有黄册库,已是禁地,寻常人根本吃不到这后湖中的鲫鱼。
陈碌朝岸上守备后湖的锦衣卫们瞧了一眼,快速将那鲫鱼解下来,丢进舱板下面,口中说道:“还用得着几个应对之策?北京都察院已经在南京呆了半个月,诸位莫非不知?难道这帮人兴师动众,真的是来察甚么劳什子漕帮弊案的?即便确是为漕帮而来,可早在二月十五便已查过了燕子矶的粮仓,为何依旧逗留不去?”
两个胖子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文伦道:“依你之见,是笃定由北京都察院察南京咯?”
陈碌道:“渊公,恕我直言,绝无其他可能!即便我猜错了也无所谓,南京这里都察院是我们的人,吏部有万郎中坐镇,怕甚么了?”
当然了,京察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机构,就是锦衣卫。
锦衣卫是抓人用的。
但是南京锦衣卫更不用担心,有他和康胖子两个,基本就坐定半边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