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行而论道
话题聊到这个份儿上,冉清不能再说甚么了。
如今天下的文人但凡开蒙进学的,无不是朱圣人的门生,只有梁叛这种完全由另外一种教育体系教出来的野路子,才敢直呼朱熹之名,才敢质疑朱圣人的权威。
冉清虽然本身同吕致远一样,并不怎么推崇八股,但是对朱圣人还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的。
她甚至觉得,教给梁叛这番见解的人,若不是用心险恶,至少也存心戏弄——她还是把梁叛当成了那种“借题发挥”来讨好自己的浮浪之辈。
毕竟梁叛的履历在那——一个没进过学的捕快,就连最最认可其人的吕子达,也从未对这人的文章学识有过任何肯定之词。
当然梁叛也不想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了,因为他已经知晓了夫子和朱熹的答案,对这两个貌似相同的答案也有自己的判断:孔子的答案“不错”,朱熹的答案“不对”。
两人抛开了孔圣人和朱夫子的话题,在竹林中走了一会儿,便聊起吕致远的诗集子。
冉清本不打算同这个“借题发挥”的假文士谈甚么诗词——连“四书”都没读过的人,哪里谈得上诗词?
但是她不得不谈,因为她在《秦淮子集》中发现了自己写给吕子达的信,还带着血迹,以及诗集最后一页上那首新写上去的诗:
我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
或作星火点星河,誓把山川改颜色。
她想问一问,这诗是谁写的,还有信上的血迹……
她她以为是子达临死前将这封信带在了身上,害怕那是吕子达的血。
为此她已经两夜未曾安眠了。
“那是小铁的血。”梁叛道,“你这封信来得晚了,吕先生并没有收到。”
接着他便将小铁拿到信之后,在西城被人打伤的事说了。
冉清稍稍松了口气,可又有些难过,为了查吕子达的案子,梁叛的一个手下不幸死了,还有一个身受重伤。
假如自己当时没有那么纠结犹豫,假如自己早两天,不,早一天将信寄出来呢?
梁叛看到这封信,知道了吕子达的死因之后,是否就可以避免这个悲剧的发生了?
“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悲剧。”梁叛道,“你也不用自责,而且骡子的死和小铁的受伤不是因为你的信来得晚,在我拒绝王班头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在想办法让我失去,让我痛苦了。这是他们给我的警告。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认为是我害死了他们,更加不会为此伤心自责自暴自弃,这是肥皂剧主角才会干的事,我要做的就是让作恶的人带上镣铐,让他们接受刑律的惩罚……”
冉清显然并不懂甚么叫“肥皂剧主角”,但是她认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所以你会坚持刑律?你是‘刑名论’的信徒?”
她眼睛闪着光,她希望梁叛点一点头,说一句“我就是‘刑名论’的信徒”!
因为吕致远就是。
她也相当赞同其中的许多观点。
但是,如今同他们志同道合的人已越来越少了。
吕致远这个“刑名论”最坚定的支持者已经不在,她已找不到可以畅谈和憧憬“刑法天下”这个伟大愿景的人了。
“刑名论”是前几年湖溪书院一位教授的著名学说,主张以刑名治天下,将万物法度全数纳入刑律之中,使人有规、国有矩,而且这位教授推崇“重典”,就是“量刑从重”、“不惮以杀”。
这种说法在崇佑二十五年至崇佑三十年中间曾经一度很有市场,前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那位性情刚直、连怼董阁老和庞阁老两位首辅的两朝元老,就曾公开表示欣赏。
但是随着这位前左都御史的去职、庞翀在这个位置上换上了自己的学生以后,“刑名论”的呼声终于渐渐消停下去。
梁叛自然没听说过所谓的“刑名论”,当然也不知道这种“依法治国”的理论雏形居然一度相当流行。
他摇摇头:“我没听过甚么‘刑名论’,也不会死板地坚持刑律,如果大明的律法不能让他们受到惩罚,那也不妨用阴间的律法来审判他们。”
“可是阴间的律法如何审判阳间的人呢?”
“我会送他们去阴间。”
“……”
冉清沉默不语,她有些震惊,也有些触动。
梁叛问:“如果换成是你呢?恶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你会怎么办?”
“如果一县之长不能惩处恶人,我会向府告县。”冉清坚定地道。
梁叛笑了笑:“如果府也不作为呢?”
冉清道:“那便向布政使司、巡抚告府。”
“如果这些人也不管呢?”
冉清皱眉道:“向刑部和都察院举首。”
“如果刑部和都察院也不管?”
冉清没有再说“向皇帝告”这样的蠢话,因为她猜得到梁叛一定会问:如果皇帝也不管呢?
是啊,如果皇帝也不管,那么她再向谁告?再告谁?
难道跑去紫金山上孝陵前向太祖和孝慈高皇后控诉他们的不肖子孙吗?
“所以啊。”梁叛笑道,“还是我的方法比较切实一些。还有,你们那些甚么‘刑名论’,也不过是些无根浮萍罢了,我也不必去了解,更加不会成为它的信徒。”
冉清有些恼了,反驳道:“你既然不曾了解,又凭甚么说‘刑名论’是无根浮萍?这岂非可笑?”
梁叛摇头道:“我不用了解,因为我知道这个时代的局限性。我就问你,你们所谓的‘刑名论’,有没有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或者类似的话?”
冉清脸色发白,这显然是没有的。
也不可能有。
梁叛道:“如果没有,那么还是那个问题,县官犯法可以向部、省、府去告,部、省、府犯法可以向天子去告……”他弯下腰靠近了些,低声说,“如果天子犯法呢?如果天子肆意改变律法呢?”
冉清突然懂得那句“无根浮萍”的意思了,“刑名论”的根就是律法,可是有人能随意更改甚至取消律法,那不就是无根浮萍吗?
梁叛直起腰来,又淡淡地说:“律法的本质是限制人的权力,但是你们的‘刑名论’,只是限制了官和民的权力,而将那个本就拥有最大权力之人的权力,继续加强罢了。所以啊,我不用了解,也知道你们那一套行不通啦!但是我也说了,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你们的问题。”
冉清忽然有种“受教”的感觉,她原本还因为“刑名论”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支持而感到不可思议,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么好的主张为何无法推广和传播。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就像梁叛所说,“刑名论”的本质是限制臣民之权,却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吕致远那样,为了国治民安,愿意放弃自己的一些权力……
还有那个所谓最大权力之人……
冉清轻轻叹了一声,抬头看向那个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男子。
她看到梁叛略显消瘦的侧脸,干净清爽的腮颌、整齐的发髻、崭新的网帽,还有那一身有些浮夸但确实很漂亮的“长空飞雪”。
她忽然低头笑了笑,这哪里还是那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糙汉子捕快?
“对了,子达那本《秦淮子集》最后一页的诗是谁写的?”
“或做星火点星河?”
“是。”
“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