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风尘如烟
梁叛一下子便不再去想甚么紫色的灯笼,他轻轻跳上花娘的船,惹得花娘一声惊呼。
“险些打翻了粥……”花娘嘴里心疼那锅粥,手却去扶梁叛。
梁叛从她手里夺过锅盖,随手盖在冒着热气的砂锅上,拉着花娘便推门进了船舱。
因为岸边人来人往,所以花船上白天从不开窗的,船舱里便显得很暗。
花娘见他急吼吼的样子,又是娇羞又是诧异,忍不住问:“怎么?”
梁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身上掏出天草芥付给他的二百两银子,以及初十那天从富庄赌场赢来的几十两,全都塞到了花娘的手上。
“不到三百两,放在我身上又怕花销掉了,便存在你这里。”梁叛拉着花娘的手,犹豫半晌才问,“我想赎你,你肯不肯?”
花娘眸子当中光芒闪烁,手捧着梁叛的二百多两银子,她看着对方的眼睛,二人神意相交,心似也融化了。
她一个秦淮河上的船娘,做的是风月营生,此时却难得露出羞赧的神情,垂下瑧首,轻轻点了点。
梁叛心中快慰,仿佛一块石头落地,捏了捏她的手,说道:“那我今晚便去拿钱,你等我。”
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出“你等我”这三个字的时候,其中的情感有时要远远超过“我爱你”、“我想你”。
因为“你等我”这三个字,是很少用来骗人的——它本身便是一种承诺。
花娘懂得这三个字,眼圈儿便红了。
梁叛摸摸她的脸,转身便向船舱外走去。
花娘连忙将银子收在贴身的妆奁盒中,跟着送了出去。
她站在船头,一直目送着他拾阶上岸,快步钻进了人群里,她第一次像一个站在家门口,送丈夫出门营生的女人。
梁叛沿着河岸走到牛市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艘画舫,挂着两个极显眼的紫色灯笼。
他在秦淮河上从没见过这艘船,应该是新近才开进来的。
那是一艘二层带小楼的画舫,不像花娘的小船,船舷可以贴在岸上。
不过这种画舫只要不是真正离岸开船,在岸边都有专门招待的侍应。
梁叛一站到岸边,刚表现出要上船的意思,一个侍应便快步凑了过来,先打了个躬,极热情地道:“相公是要上船耍子?”
梁叛看了那侍应一眼,有点面生,不像是在这一带常混的,便直截了当地道:“我找人,找俞二爷。”
“喔,俞二爷在的!”侍应连忙点头,“不过还要请问阁下尊姓台甫,小的禀报之后才敢请相公上船,这是小船为照顾客人的规矩,恳请恕罪。”
“嗯,这是你们做事讲究,不妨事。”梁叛点点头,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比较能接受规则,也愿意遵守规则,所以能够接纳这种上规矩的办事风格,“你就说是老五,他便晓得了。”
“多谢担待!”那侍应又打了个躬身,转身把两只手筒在嘴边,向船上喊道:“有位五爷拜会蒋大娘的贵客,通传哦——”
这船所停之处接近闹市,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侍应们从来不把客人的姓名叫在嘴边,只说是哪一间房或者哪位堂客的上宾,船上的一听便晓得。
不一会船上便有回音:“高楼贵客一位请登船,搭跳板哦——”
两边侍应都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句:“搭跳板——”
甲板上立刻有人推了一块跳板下来,搭在岸边,岸边的侍应便用脚尖踩着跳板的这头,防止跳板滑动,伸手请客人上船。
梁叛向那侍应点点头,踩着跳板三两步便跨上了画舫,立刻便有人出来迎他,一直将他带进舱内,一步不停直接上楼。
梁叛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外面的侍应又喊了一句:“收跳板哦——”
他还没跨上二楼,便听上面有人咿咿呀呀在唱一首曲子,那声音低柔婉转,缠绵悠远,节奏十分舒缓,与现今流行的北曲有极大的不同,跟苏松一带的南曲相比虽然咬字上颇为相似,但是曲调仍有几分差别。
梁叛边走边听,从他在楼梯中段,一直转弯抹角到了那屋子门口,也只才悠悠转转唱了一句,而且几乎没有甚么伴奏。
听那词似乎是“采莲采莲芙蓉衣”,或是“彩莲彩莲芙蓉漪”,因为戏词的音调不同于日常说话,不晓得故事和前后文,有些词句是听不准的。
梁叛便问带路的侍应:“里面唱得甚么曲子?是南曲吗?”
那侍应始终低着头,闻言一边敲门一边答道:“是昆山梁少白的新作,并非北曲,也不全算南曲,是昆山腔。俞二公子是这面的行家,蒋大娘便请俞二公子和另两位朋友来听一听,说是打磨打磨调子。”
梁叛“哦”了一声,没想到俞东来还是个音乐家。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也有幸听到昆腔在南北和调之初的最原始、最初成型的版本。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里面是个颇为宽敞的小厅,厅中男男女女一共七个人,四女三男。
一个女的是刚刚过来开门的小大姐,十三四岁,是个服侍人的丫头。
另外两个女子一个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穿一身紫红色的长衣,正坐在三个男子当中,专心听着曲子。
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约莫双十年华,容颜秀美,楚楚动人,坐在小厅的中间,唱曲的便是她。
年轻女子身后远远坐着一个瞎子,手中握着一根苏笛,是个伴奏的乐师。
至于坐在那半老徐娘两边的三个男客,其中一个梁叛认得,正是俞东来。
另一个年纪甚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此时是一脸迷醉之色,闭着眼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
最后一位一身黑衣,在榻上坐得笔直,神情却没那么专注,转眼过来朝梁叛一看,又很快缩回了目光。
这两个人梁叛都不认识。
俞东来见到他,连忙站起来,挥挥手让那个开门的小大姐和带路的侍应退下,自己神情有些严肃地拉着梁叛,随手推开一间空屋的门,将他带进来,又轻轻将门关上。
小厅中的唱曲顿时像被这门切断了似的,声音变得若有若无,直至细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