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一群人聚精会神的望着站在白板边的部门负责人，他在口若悬河，握着笔的手不停的在写写画画，笔尖划过，能听见嘶嘶声，有些刺耳，但是楚杰不敢声张，他调整这自己的神情，努力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假装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像是在记录重点。

他的心还停留在昨晚那段跌宕起伏的饭局。

本已经尴尬到了极致，聪明的柳倩知道柳爸爸心里的软肋，临时起意用这大闸蟹为题，父女两个斗起了诗。

柳爸爸说，汤国黎的，不是阳澄湖蟹好，此生何必住苏州。

柳倩就答，李大诗人的饮酒啖蟹，醉也狂哉。楚杰也适时的摆出了陆游的蟹肥暂掣馋涎堕，酒绿初顷老眼明。

“我们要将这次商场的促销做得出其不意就只能往冷知识上面走，所有商场都在说阳澄湖的蟹好，我们就往起源走。快开动脑筋想想，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部门经理突然停下了自己的滔滔不绝，皱着眉头发问。

“勇士。”楚杰想也不想的随口就答了话。整个会议室的人都转过来看着他，楚杰心里咯噔一下，这种专题讨论会，他这样的大学毕业实习生只能旁听，不能插话。

果然，楚杰看到坐在对岸的小组负责人孟方澜发射出来如激光般凌冽的眼神，楚杰的出丑会让他这个入门师傅跟着遭殃。

“什么意思？你是谁？”部门经理的声音从会议桌的另一头传来，炸裂在楚杰头顶上。

楚杰眼巴巴的看着孟方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孟方澜无奈的起身，“不好意思，何经理，他是我组的实习生楚杰。刚刚大学毕业，还差一个月才转正，之前在组里打杂，现在想带着他多学学策划的来龙去脉。”

何经理沿着会议桌往楚杰方向走，路过孟方澜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站定在楚杰的面前，“勇士是个什么梗？”

已无退路，楚杰只得站起来，“鲁迅先生在北京辅仁大学演讲时说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

何经理手肘弯曲抵在他明显发福的肚子上，右手食指弓着，抵着下巴，眉头紧皱，楚杰不知道他在思考他说的话，还是在思考要如何处置这样莽撞的实习生。楚杰比何经理高了一整个脑袋，能清楚的看到何经理的头顶有些空白，发福、谢顶是中年老人的典型标志。

楚杰有些忐忑，一个本科生在就业大潮里毫无竞争优势，如果不是因为大学里文学社社长的头衔和他负责的学校文学电台这种稍微亮眼的成绩，他是怎么都无法进入这个本市颇有名气的策划公司的。他在这一刻想的更多的竟然是柳倩，他本来想着转正后收入会多一倍，即使不算奖金，两个人供一个小户型的月供也颇为轻松，可是他没考虑到突然失业这一个因素。找工作需要时间，他们的结婚、购房各种计划又要往后挪了。

“再发散一点，蟹字的起源呢？”何经理发问，他将手放开，撑在会议桌上，眉头却没打开，所有人看不出来他的情绪，楚杰刚准备松一口气，却见何经理偏过了头看着他。

何经理在问自己，楚杰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嘴唇扑腾了两下，终于发出了声，“来自于巴解。他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叫巴解的包工头，率领了一票农民工施工，他的老板可不简单，叫大禹，他们的工程就叫大禹治水。巴解负责的标段为阳澄湖一段，开海口河道的时候，成千上万只怪虫汹涌而来，以至于被夹伤、夹死的民工不计其数，人们称呼这虫为夹人虫。”

楚杰停了停，看着何经理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乱世出英雄，巴解在他挖的沟渠里灌以沸水，使得夹人虫无不越壕而尽皆烫死，嗅到夹人虫被煮熟后散发的异香，胆大的巴解竟然破天荒的将其剥开吞下。请注意，伟大的时刻就此诞生，巴解吃过煮熟的夹人虫后味道奇美，人们就纷纷模仿，世代相传，就有了这美味的水煮螃蟹。”

何经理突然的举起他的胖手，在桌子上拍了拍，“妙，这个妙，策划这种事还是要年轻人来。”然后又拍了拍楚杰的肩膀，楚杰不知何意，依然站着，看着何经理拖着他臃肿的身子绕回了白板边，拿起笔，写下了解和虫两个字，“所以，这蟹就是巴解站在了虫子上。”何经理兴奋的拿起笔在解字上重重的画了个圈，“这期活动主题叫，寻找巴解！”

会议室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何经理意犹未尽，扬起他的肥手又重重的拍了几下，掌声又被带了一波高潮。

楚杰有些蒙，他的策划会议首秀这样戏剧的完成了，他趁着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何经理，摸索着自己坐下，他不想让这场面看起来像是他一个人在站着享受着掌声，结果所有人又站起来准备往外走，楚杰又赶紧起了身，楚杰才知道，每次一个优秀的策划方案被想出来，团队都会这样自我鼓励，这掌声更像是一场圆满结束的仪式。

晚上柳倩给楚杰打电话的时候楚杰在加班。楚杰分享了他的第一次策划会议。他兴奋的说，“幸好你姐姐讲了那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典故，关键时候帮了我一把。”

他还关切的问，“为什么你爸爸和你姐姐的关系那么紧张？已经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为什么只看见你姐姐，没见你姐夫？”

柳倩没说话，楚杰还意犹未尽，“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说过你还有个姐姐啊。你这小脑袋里还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楚杰明明觉得自己在说着两个恋人之间的情话，柳倩却突然回呛了一句，“对她那么感兴趣自己去问呗。”

四年多了，这是第一次柳倩的语气里带着这种压抑不住的不屑和冷漠，似乎连他们偶尔吵架的时候都没有这般冷漠过，那种冷漠是满心期盼上的伪装，而这种冷漠是发自内心的疏离。傻子都能反应过来，这个姐姐，在柳家竟然是禁忌话题。可是明明是亲姐妹啊，他们虽然长相不一样，姐姐明显更像妈妈，柳叶细眉，虽是单眼皮，但也是那种别有韵味并且很显眼大的单眼皮。两个人的长相不相伯仲的。

直到手机断了线，楚杰才意识到柳倩已经在他们不短的沉默后挂了电话。楚杰也有些惊讶，自己明明对柳岚的第一印象很不好，是什么时候观察的这么仔细？

哦，是晚餐结束后，楚杰起身告辞，柳岚也顺口说接小孩的时间到了和他一起下了楼。楚杰出于礼貌的问柳岚接小孩的地方远不远，自己叫了滴滴，如果不远可以顺道送她，没想到柳岚一口答应说不远，在路边等车来的时候柳岚突发奇想给了楚杰一个留堂作业，“2008年10月10日，丹桂飘香，那天恰逢梅艳芳冥寿45周岁纪念日，香港演艺界以各种方式纪念她，有献花，有追思，有演唱会等等。唯有刘德华不同，他摆下酒席，大宴宾客，为什么？”

她莞尔一笑，那微微上翘的眼角按照老人的说法是勾人的狐狸精的样子，她毫不避讳的贴着楚杰身子站着，逼得楚杰将她的脸看了个仔细。

两姐妹真的不一样，除了长相，还有这天壤之别的性格。那个时候楚杰不知道她自顾自在餐桌上分享的烦闷无味的话题会成为今天自己制胜的法宝，如果早知道，楚杰应该也不会在车子到了以后慌忙躲到了前排副驾上，和柳岚拉开了距离。或者他依然会这样，但是至少会补一句，“谢谢。”

办公桌旁悄然飘过一个黑影，收了楚杰的情绪。

“活动方案还没完？这都几点了？”孟方澜边说边看表，楚杰回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漆黑，只剩下各个写字楼窗口里照射出的灯火。

“快了。还差了最后的预算部分。核实几个数据就好了。”楚杰想起身。

“加快吧。做完我审完了就可以下班。今天已经很累了。”孟方澜说完就转身往自己办公桌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迎上楚杰的目光，“以后会议上还是不说话的好。不是每一次都能正中领导下怀。职场忌讳木秀于林。”

楚杰有些窘迫，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怯怯的回答，“好。”

他没法解释，他不可能告诉孟方澜何经理问话的时候他正在回忆昨天的晚餐，那是晚餐上柳岚的提问，身体和思维都以为陷在回忆里，所以不自觉的答了出来。就这么巧，巧得像个谎言。

回自己出租屋的时候合租的朋友都已经睡了，洗漱完走回自己的房间楚杰才发现在办公室里浓郁的黑咖啡早就夺了他的睡眠。他犹豫的爬上了高低床的上铺，天花板离得很近，楚杰伸手摸了摸，没够着。侧过身从上往下的打量自己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是合租房一个大阳台改的，上下铺是房东的闲置，下铺用来放行李，必要的生活用品，上铺用来睡。其实楚杰也没这么窘迫，即使早就拒绝了父母的生活费，但是自己的实习工资也能足够租个单间，只是这里离公司近，方便，立马入驻，一个男人也就没那么矫情。唯一遗憾柳倩不能经常来看他，合租房全是男生诸多不便。

想起柳倩，挂了电话后再没消息。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问她父母对他的第一印象？

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