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崩摧
暂不提拔离速之释然,只说之前那一刻。
彼时,金军三面排闼而出,阵型齐整,声势浩大,而且全是重骑,包括有六支俗称铁浮屠的具装甲骑,所谓合扎猛安,更兼养精蓄锐几乎大半日,自然是士气高昂,颇有气吞高地十万之众,逆转全局之态。
与此同时,宋军居高临下,且握有兵力优势,更重要的是之前已经有了全局压制的大胜之势,又如何会轻易动摇?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情况是,在高地南侧偏东的位置上,双方骑兵主力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就当面相互暴露了出来……宋金御营骑军重骑、轻骑都在这里,金军拔离速部的西侧部分和完颜剖叔所领的东侧部属也在这里。
随即,在地形、时间、军队位置的因素作用下,宋金双方的大股重骑兵猝然爆发了一场举世罕见的大规模当面对冲。
真的是举世罕见……十几年前金军冲契丹人的时候,尚需要中间摆出硬甲步兵,左右叠出拐子马,层层迭进短途冲锋,何况是宋金之间?何况是如此规模?
但它就是出现了,而且快速、激烈、血腥,死伤累累,一瞬间减员无数。
被长矛撞下战马的,被骑兵战锤砸下鞍鞯的,极少数因为当面相撞而一起失控翻落的,以及最多的那种,在强大战场压力下因为所谓泥泞湿滑与尸体、战马、障碍物而失控、落马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是在这场冲锋中失去对战马控制权的,基本上不死也要丧失战斗力。
一场大规模的骑兵减员忽然就出现了。
当然,坦诚一点,这场冲锋的胜利者无疑是金军……不然也不会有拔离速扫荡眼前部众,登坡望见宋军那‘一掷’的一幕了。
唯独回到眼前,当金国元帅拔离速亲眼看到到巨大的威胁出现在视野中,下定决心一搏后,却不免立即又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明明在之前正面骑兵对决中获胜,却居然无法有效汇集部队。
“怎么说?”
拔离速语调平静而认真。
“宋军骑兵虽弱,却散而不溃,只是在后方咬住我们不放。”一名明显是从后方驰来的猛安焦急以对。“而且还有党项人,到处都有党项人的轻骑,还有一部分蒙古人和契丹人,都在助那些宋军重骑兵在咬我们。”
另一名猛安也忍不住低声解释:“元帅……刚刚那次冲的太厉害,虽然是咱们占了便宜,可咱们偏西面的部众跟完颜剖叔那厮偏东面的部众,直接跟宋军的骑兵搅到一起去了,根本扯不开。”
拔离速心中瞬间醒悟,却不怒反笑。
平心而论,若是刚刚那种大规模冲锋发生在一个开阔地形战场上,而且双方只有骑兵参战,那么此时很可能已经决出了战斗的胜负,也就是金军胜宋军败,然后就是宋军崩溃,金军大举追杀,形成典型的大捷大胜。
这种大捷,拔离速一生中经历过太多了。
但是此时……
拔离速根本不用细看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整个战场是以高地为核心,实际上是以太平河与金军大营为大略外沿的一个巨大区域,这片地方当然很大,甚至大的过分,但是作为宋金两个万里大国的决战战场却依然显得很拥挤,尤其是他们先后累计投入了几十万大军。
那么在这么一个战场上,在两军全都杀红眼的状态下,在战场的核心位置,在前方有营寨,后方有河流,高地有龙纛,坡地有五色捧日旗的情况下……在周围到处都是友军与敌军的情况下,触发了这么一场冲锋后,即便是稍有高低胜负,又如何呢?
便是想追,便是想逃,又能往何处去追,往何处去逃?
真正的追逃,恐怕需要的是其中一方全军彻底崩溃才能开启……刚刚那一冲,固然惊世骇俗,却不足以抵定乾坤。
“不要紧,能跟上多少是多少。”笑完之后,拔离速回头看了眼北面,彼处,那条铁龙明显已经开始进入战场,这迫使拔离速改变了战略。“然后去找讹鲁补,让他尽量与我汇合,不能汇合,便与我齐头并进……告诉他,宋军此部虽强横,但弱点明显,那就是阵型过于薄弱,只有区区四列,只要他能维持一个厚重阵型,便可轻易凿穿宋军的这条长蛇阵,逼迫对方停止进军,继而结阵自保,而若是我们双方能在宋军阵后汇合,便依然还握有此战之胜机。”
“喏!”
“还有耶律马五和完颜斡论,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很苦,但现在不是计较一些事的时候,让他们尽量抽调骑兵跟上来,跟着讹鲁补也好,跟着我也好,务必要出全力……等到我和讹鲁补与宋军撞上去,只要突破了过去,不管是那一边,他们都要立即将所有骑兵分出来,让耶律马五带着尾随前进,只留步兵给斡论,让他维持战线。”
“喏。”
一番吩咐之后,军官得到军令,各自散开,而拔离速也不再理会身后部分骑兵被御营骑军咬住之事,直接挥旗向北,朝着宋军那条铁龙而去。
而周围金军骑兵,也都努力在那面五色捧日旗后方聚集……不停的有金军骑兵赶到,也不停的有外围和后方金军骑兵因为周围宋军的撕咬停滞下来……但总归是尽力维持了一个核心的、成规模的、士气高昂的、精力充沛的精锐骑兵战团。
与此同时,两个合扎猛安在前方两翼,不停的压制驱除尝试阻拦的宋军军阵,防止遭遇大面积阻击。
整体来说,虽然很艰难,但是拔离速依然用自己的威望和指挥能力催动了一个顶级的金军精锐骑兵大阵,并以一种尽可能的速度,朝着宋军的那个如墙如林的札甲大阵而去。
当然,对方也在片刻不停,相向而来。
细雨不断,战场的制高点上,赵玖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之前看到金军骑军大阵突出后,这位官家曾一度色变,但很快,在宋军的札甲重步尽数出战前,甚至是那场冲锋后,他就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的坐姿,而且也没有了任何声音。现在,他只是在雨中背靠西北,面向东南,然后微微侧着脑袋去看两支所谓‘最后一掷’的相互逼近……他甚至拒绝了刘晏奉上的望远镜。
无他,这个时候,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任何看到这两支部队,或者只看到两支部队之一的人都会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自今日早间至此,苦战大半日后整场战斗的胜负;或者说自去年秋末冬初至此,绵延四个多月后此次三十万众北伐的得失;甚至于自靖康以来,两国十年交战后的最终国运,即将由随后一个时辰内的战斗结果来决定。
实际上,抛开周围战场上的喊杀声与轰隆声,龙纛下堪称安静异常,牛毛细雨下,非止是赵玖一声不吭,韩世忠、李彦仙以下,绝大部分近臣、军官也都没有吭声,便是那些以备咨询们虽然明显有些慌乱,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在雨水中打着哆嗦观看着这一切。
只有吴玠从容观察局势,时不时低声将身后聚集的某个将领唤来,让他带身后部众往某处填补、进军,又或者寻来剩余的赤心骑,直接指派军令,让某部如何如何行动。
高地东侧的缓坡上,从看到宋军那条铁龙后便已经神思清明起来的拔离速当然知道赵宋官家能看到自己,韩世忠能看到自己,李彦仙、吴玠能看到自己,龙纛下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但他并不在乎。
而且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当他率领这支因为混乱而无法统计出具体数量的部队缓缓与宋军的‘铁龙’相向而行的时候,居然总是忍不住拿眼下的情状与当日尧山前娄室的那次冲锋作比较。
此时此刻,他身后的骑兵大阵,从兵力和精锐程度上来看,似乎跟当日娄室身侧的大阵相差无几,连开路的合扎猛安都一样是两个。
当面的宋军兵力,似乎也和当日尧山下的核心部众差不多,而且双方身侧也都有相持状态的两军大阵。
但是走着走着,拔离速总感觉眼前有一种东西,似乎与尧山是截然不同的……一开始他以为是阵型问题,但那也没办法,战场太拥挤了,他便是想整出来娄室那种圆阵,客观条件也不允许。
何况,高地虽然是高地,坡面虽然是坡面,但这种平原上的高地跟尧山那种塬地相比,还是更平整和开阔的,不需要圆阵,冲锋条件也还是不错的。
可若不是阵型问题,那又是什么呢?
想了片刻,面甲后的拔离速忽然暗自失笑……还能是什么,无外乎是宋军今时不同往日,前方那个如墙林进的重步大阵太强了呗。
便是自己仗着骑兵阵型厚度冲垮了一段,也不耽误剩下的宋军结成新的大阵,或者继续推进。
兵力上就天然有差距。
一念至此,拔离速再度去细细打量宋军那条铁龙,然后心中猛地一跳……因为就在短短的这一刻钟进发途中,宋军那面甲墙斧林居然如什么有生命的怪物一般,陡然厚重了一层!
一开始,拔离速还以为自己是看差了,但他一面默不作声,一面在马上速速点验,却愕然发现,宋军大阵真的是变厚了……现在很多地方已经有了五列,甚至局部地方已经有了明显的六列!
不过,当拔离速看到宋军的这条铁龙因为行军过程不可避免的变得弯曲后,还是释然了下来……这应该是阵型弯曲导致的叠加,怪不得宋军要用这么薄弱的阵列,应该是预见到了这种场景,然后还是想确保遮盖住尽量宽战线导致的。
但是很快,随着拔离速看见前方宋军甲墙斧林接触到一个尚在交战的局部战团后,却终于无法自欺欺人了。
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个战团里的宋军被那条铁龙给吸收合并了。
“稳住,稳住!”
数里之外的雨水中,杨沂中满头大汗,口中言语不断,素来不苟言笑的他今日说的话怕是要超过之前一个月的话,而且每一句都要放声嘶吼,但偏偏自己毫无察觉。“前进,前进!让开!让开!到后面整队跟上!!”
随着杨沂中以及数百名列在这条甲墙斧林中军官们的嘶吼,这支汇集了整个帝国精锐的两万四千众札甲重步终于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出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战场统治力。
铁龙所到之处,混乱的战场立即如同被‘扫过’一般,金军彻底崩溃,转身便走;而宋军则无不欢欣鼓舞,或是在铁墙前奋力追击,或是在铁墙后整队尾随……更有甚者,因为抽调的缘故,战场的其他地方很少能见到重甲长斧兵,但散落的长枪重甲武士却有无数,这些御营士卒直接在军队军官的招呼下,自后方尾随加入了阵列。
没错,被扫荡过后的战场上,金军被彻底击溃,而宋军毫不犹豫的加入合并到了这个如墙如林的长条军阵之中,成为了军阵的一部分。
随着宋军的扫荡和进发,沿途的宋军几乎是立即填充厚实了这条原本显得有些单薄的铁龙,拔离速眼中这支如墙如林重步大阵的最大弱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一种速度迅速消失。
双方相距约三里的时候,已经扫荡了小半个东线战场宋军大阵已经汇集了至少一半的郦琼部,和两个御营后军的统制部,阵型也足足厚了一倍,而且还在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吸纳、重整所有的东线宋军力量。
与此同时,拔离速忽然彻底醒悟……他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宋军之所以采用这种看似留下破绽的单薄阵型,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指望用区区四列阵型来横扫一切,来承担一切,这个‘最后一掷’根本只是一种手段,一种将宋军之前全局战场的优势转化为胜势的手段。
包括之前赵宋官家的进军路线,自石桥出发,汇集当面部众涌上高地,本质上怕都是一个意思——在宋军指挥官眼里,决定胜负的,从来都是整个战场上的所有宋军!他们要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来压垮金军!
也只有集合了所有宋军的力量,才能压垮战场上的十四个金军万户与六个合扎猛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他拔离速,他居然将所有希望放在区区两万多骑兵的奋力一冲上!
这是倾国大战,他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没有先帮助耶律马五和完颜斡论?为什么没去汇合讹鲁补?
为什么要到现在才醒悟这个道理?
周围金军骑兵也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前方一个合扎猛安,当面击溃了一支区区数百人的宋军步兵小阵,一条直达那条甲墙斧林的通路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尚在羞愤之中的拔离速眼前。
这是机会,也可能是不归路。
拔离速缓缓向前,心中重新开始打鼓,开始紧张,他忍不住看了眼西面的高地方向,彼处,两个制高点依然在宋军掌握之中,尤其是更西面的那个最高点上,龙纛依然在雨中微微摇晃,这意味着完颜剖叔与活女,根本没有冲到跟前。
当然,这很正常,这才多长时间,冲上去了才奇怪,而且再说了,想要冲垮那面龙纛,无异于冲垮十余万高地与西线宋军。
此时此刻,娄室来了都冲不动!除非是金军全军振作,一起合力来冲。
能合力吗?
这个时候要是掉头,只会将东线断送的更快吧?
“全军随我向前,迎上去,迎上去!”
五色捧日旗下,心思百转的拔离速从那面龙纛上收回目光,回头相顾,没有了任何犹豫……或者说,事到眼下,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有先击垮当面之敌再论其他。“敌军就在身前!”
言迄,拔离速便直接跃马而出,率五色捧日旗当面向北提速。
这面代表了金军统帅的旗帜一旦启动,且当先而发,东线战场上的所有金军骑兵便也没了多余念想。
与此同时,周遭宋军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势。
正北面,宋军长斧重步阵列迅速停下整队,后方尾随的的宋军阵列开始朝着露出缺口的部分迅速集合,以作冲击上的防范后备。
东面战线上,郦琼部陡然停止了融入身后大阵的动作,转而努力维持阵型,与耶律马五以及完颜斡论对战的区域也瞬间激烈了起来,双方一时间都咬紧了牙关。而更东面几乎是贴着营地的讹鲁补,也毫不犹豫,不顾身侧有厚重宋军军阵,直接提速施压,明显是要与拔离速相呼应。
往西看去,也就是高地两个制高点偏东的这个周遭,暴露在外的御营中军的张玘部与牛皋部保持了严肃的沉默,明显是在整备军力。而在这两个军阵后方,两个制高点的中间位置,已经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御营左军背嵬军也重新开始在高地上布阵,俨然是准备必要时前来支援。
至于南面,之前作为骑军大阵出击的部分重骑、轻骑也陡然加速,在刘錡、张宪、李世辅的号令下几乎尾随不停。
提速、逼近,被后方五色捧日旗催动的前方合扎猛安忽然全速发动,一个直趋身前化为冲阵前锋,一个转身向上化为壁垒,试图抵住来自于高地的夹击。
但居高临下的张玘部与牛皋部丝毫不为所动,他们齐齐放弃了阵地,自上而下倾泻而来,以步兵大阵朝着金军骑兵侧翼奋力冲来。
不过,最先接战的还是北面,抢在侧翼宋军步兵抵达之前,金军骑兵便已经全部提速,然后便是浪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当先的合扎猛安,十个谋克,约七八百名铁浮屠,根本没有常规骑兵战术选择,只能带着某种必死的决心,随着忽然爆发的一阵喊杀声,简直是生穿硬凿一般,一头扎入了宋军的那面‘墙’上。
他们轻松突破了第一列斧林,当面的长斧重甲武士几乎全军覆没,沦为马蹄下的践踏物,一名统领官也直接战死;相当一部分继续突破了第二列枪林,这个时候金军铁浮屠的伤亡就非常明显了,斜斜插入湿润泥地的长枪对战马起到了强烈的阻碍作用;少部分冲破了第三列斧林,更少的部众越过了第四列,甚至于第五列,但只有寥寥数人越过了第六列……而此时的宋军在这个地方已经足足摆出了十列枪林。
一冲不成,这支铁浮屠自然要尝试将部众拉扯出去,但两侧宋军早就分出两列,在两名统领官的带领下自两面包夹而来,随着宋军报复性的喊杀声,长枪轻松制住已经没有了速度的铁浮屠,长斧高高举起,马上砍人,马下斫腿……在任何时候都状若无敌的铁浮屠利用开始的冲刺造成了巨量杀伤,可一旦丧失了机动性,却反过来立即沦为被长斧长枪重步屠杀的对象。
长斧重步配合长枪,本来就重甲骑兵的宿敌。
远远看到这一幕,尚在高速进发中的拔离速心中微微一颤,但却没有任何减速的意思,反而穷尽全身力量,奋力喊杀,率领身后主力大部冲向了正在屠杀铁浮屠的宋军,并再度造成了巨量的伤亡。
但他们因为前面铁浮屠的停滞,根本没有突破宋军的铁墙,而且,随着战线上的旗帜挥舞,更多的长斧与长枪,在杨沂中和张子盖两人亲自带领,从更宽的两翼再度折叠了过来,尝试着将包括拔离速在内的更多金军骑兵再度裹住。
拔离速部的战马就已经是寻常甲骑而非具装甲骑了,长枪更轻松的能制住战马,大斧也能更轻松的能够斫断马腿。
一旦包夹住,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当然,金军不可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更后方的金军骑兵部队努力向前,尝试救援,那个负责阻碍高地夹击部队的铁浮屠也直接调转马头,俨然对拔离速忠心耿耿,但这直接引发了更可怕的事情……失去钳制的张玘、牛皋二将不顾一切催动军阵冲下来,几乎尾随着那个合扎猛安顶住了金军骑兵大阵的侧翼,与此同时,御营骑军的骑兵无论重骑还是轻骑,全都自后方蜂拥而至,配合着本就在另一侧的郦琼部,四面部队居然将整个金军骑兵大阵给牢牢锁住。
而与此同时,更多的长斧重步兵与长枪重步兵再度从两面折叠了过来。
拔离速和他的精锐骑兵,整个陷入到了宋军的钢铁密林中。
这个时候,东线战场上,已经没人在乎什么讹鲁补和耶律马五了,便是耶律马五和讹鲁补也都在尝试去打通与拔离速的联系,只是郦琼对此不太乐意而已。
没有奇迹和意外,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还是宋军,无数的宋军在王彦、杨沂中、张子盖、郦琼、刘錡、张宪、李世辅,甚至包括耶律余睹的指挥下自四面八方疯狂涌上,层层叠叠,宛如包裹粽子一般层层钳制住拔离速部。
这种包裹,当然不可能是全面包围,但却足以让拔离速部失去成建制大规模机动的可能性。
果然,大约两刻钟后,拔离速部便失去了大量的活动空间与活动速度,就好像落入蛛网后失去生命的猎物。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刚刚的那场冲锋已经证明,失去了机动性的骑兵,就是宋军甲墙斧林的猎物,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屠杀与彻底崩溃逃散两个选项。
“那面旗下便是金国的大元帅?!”
一队宋军骑兵自后方迫来,却根本不老老实实堵截后路,反而从坡上飞驰而过,从侧翼牛皋部后方插入金军骑兵阵中,为首一将人高马大,手持一条浑然一体的巨大铁矛,在雨水中遥遥指向尚在局部运动的五色捧日旗,语气之中兴奋难掩,却不知是向谁询问。
“你这厮还管什么元帅不元帅?!”满身大汗的牛皋就在旁边不远处,闻言几乎是气急败坏。“现在这个破样子,元帅有什么用,有用的是那面旗,砍了那面旗,这支骑军便要大溃了,便也是今日全军二十万众的首功!”
那状若夯货的骑将,也就是杨再兴了,闻得此言,愈发振奋,立即挥舞手中大铁枪,率部奋勇向前……其人铁枪既长且重,扫荡之处,既有长柄兵器优势,又宛如钝器横砸,金军骑兵虽尽数重甲,却无人能当,何况铁骑时不时还能挑起金骑,甚至上面锋锐之处,也时不时割开战马血肉……区区百人,尾随其后,真就宛如披荆斩浪一般从密集的金军骑兵中杀开一条血路,直直往千把步外的五色捧日旗而去。
话说,按照眼下局势,东线宋军本该奋力堵住金军三面,等待越来越多的长斧重步汇集过来,吃下这股金军,继而重新整队,横扫整个东线。
但眼下,牛皋既见到如此悍勇之将,又如何会平白浪费机会?
其人稍微一怔,便即刻挥舞铁锏,号令部众随杨再兴部之后快速进发那面帅旗:
“跟上去!跟上这使大铁枪的鸟厮!”
战场的制高点上,赵玖当然不知道杨再兴与牛皋汇合到了一起,而且正要大发神威,便是知道也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拔离速的冲锋,失陷。从远处看,刚刚的那个冲锋根本没有那么惊险,就只是如同一条鱼撞上一个网……网没破,鱼却已经脱力了而已。
所以,这位官家只是面色如常。
周围帅臣、将官、近臣、咨询们,有心呼喊称胜,但赵官家如此姿态,却居然还是无一人敢做振奋之态……当然,已经有不少人释然下来,龙纛下的气氛也稍微缓和。
唯独片刻之后,这位官家将目光从东侧收回,转向了南侧,气氛却又再度紧张起来。
原因很简单,顺着赵官家的目光看过去,此时的南侧坡面上,相当一部分战场上,宋军正在陷入苦战,而且还有一名节度使级别的大将深陷其中。
而造成这个局面的缘由,还是之前那场冲锋。
彼时,金军甲骑三面而出,位于高地东南侧的御营骑军迎面冲下,再加上金军大队本身出兵有一定间隔,所以一冲之后,金军骑兵明显被分成了两大股。
一股则在高地南侧中部以及西部,看旗号正是完颜活女和完颜剖叔,还有相当的合扎猛安,目标明显就是这个制高点,就是这位正在观战的赵官家及其身后龙纛,也就是他们导致了很多南侧战线宋军的苦战;另一股在高地东侧,正是此时陷入到宋军阵中的拔离速以及讹鲁补部,而拔离速的目标此时已经毋庸讨论,他明显是想击穿宋军的最后精锐长斧重步,控制住这‘最后一掷’给完颜活女与完颜剖叔争取时间。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是宋军东线的铁龙先扫荡东线战场,然后转向南侧。造成全局压制,还是金军的‘最后一掷’抢在宋军支援得力之前,能杀到这个制高点上,完成某种神奇逆转。
就算没有东线的甲墙斧林扫荡过来,完颜活女和完颜剖叔也上不来!
吴玠扫视了一眼南侧战线,心中冷笑,然后直接向前一步,在赵玖身侧低声询问:
“官家,东线大局已成,稍待便可,南线是否要稍作支援?”
赵玖回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言语,那意思很明显……这种事情下令便可,难道自己会否决掉对曲大的支援吗?
吴玠会意,即刻看向了韩世忠,扶腰肃立的韩世忠怔了一怔,终于明白为什么吴玠要先问官家了,但他此时根本懒得计较这些小事,只是回头指了指在侧后方肃立的王世雄,待后者注意过来,便复又指向了正在高地坡上候命的本部背嵬军,最后,又指向了东南面那片骑军混战的区域。
王世雄不敢怠慢,微微拱手,便即刻转出去,率少许铜面骑士往成闵处传令,准备以这支稍作休整的背嵬军去支援曲端。
细雨之中,稍得喘息的曲大并不知道东线已经成了天大之功,也尚不知道吴大和韩世忠刚刚因为赵官家的一瞥提前给他送来了强力援军。实际上,其人晃了下脑袋,摇开雨水,然后奋力向周边望去,却只见雨水迷离,双方人马混做一团,如潮如汐,在坡面上起伏不定,根本窥不到大略局势。
而他自己,和他身侧的将士,都只是这片潮汐的一小部分。
之前就说了,御营骑军一冲之下,从战略上而言无疑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将金军的骑兵一分为二,难以汇集,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金军的撒手锏陷入到两面作战,结果两面都不能为的尴尬境地……从这个角度来说,曲端与御营骑军功莫大焉。
但为此,御营骑军也不得不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依然陷入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艰难局面……再然后,拔离速北走,混战中的御营骑军也一分为二,一部分随张宪、刘錡、李世辅五色捧日旗追逐而去,另一部分却是顺势转而向西,死死咬住了那些合扎猛安。
曲端本人,正在其中。
“都统。”
虽然带着面甲,但因为旗帜和胯下那匹新铁象的缘故,周围御营骑军将士如何不识得曲端所在,而亲校夏侯远领着数十骑自后方催马而来,更是不会认错。
曲端没有回应,只是四面去看,而果然,很快又有两三队骑兵跟夏侯远一样汇集过来,身后兵力也短暂汇聚到了四五百众。
“只能聚起这些人吗?”曲端忍不住长长吐了一口气。“刚刚那支赤心队呢?是跟张中孚凑一起去了?”
“应该没有,只是被那支铁浮屠(合扎猛安)从中间截断了。”夏侯远勉力指着不远处的一支三四百人的具装金军脱口而对。“在另一面!”
“那就再冲回去,把人带回来。”曲大不愿多想,也来不及多想,因为和此刻正在匆匆汇集的宋军骑兵一样,那股被作为对手的合扎猛安也很快注意到了这边的旗帜和情形,并立即开始了汇集和调整。
众人当然无话,这种战场上,没人敢停下,也停不下来,唯一的正确做法,就是不停的汇合友军、打散敌军……他们便是想护着曲端去一个安全地带,也得通过这种方式来转移。
于是乎,不过是稍得喘息,御营骑军所属的宋军重骑四五百骑,便匆匆与那三四百铁浮屠发起了又一轮对冲。
且说,人马俱甲的铁浮屠当然战力非凡,甚至可以说在这种短途低速冲锋与白刃战中占尽了优势,可曲端身侧亲卫也都是精挑细选,再加上兵力稍微占优,而且对方身后应该就有一支两三百人的赤心队可以重新汇合,所以这次冲锋其实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曲端以夏侯远为前锋,一冲之后,短促的交战,便成功引起了之前那支赤心骑的注意,继而汇合过来,而对面的这支铁浮屠在丢下十几具尸体后,也无奈选择了暂时后撤。
就是这种战斗模式……因为死伤和减员导致士气跌落,双方不得不以这种小规模低速冲锋来相互发起战斗,而且往往会在交战前减速,进行一场短促的剐蹭式的白刃战……最后,士气更高而非伤亡更少的那方占据阵地,获得所谓胜利。
但失败者也会很快重整,反扑回来。
这种战斗,就好像无穷无尽一般,但又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因为每一次类似的战斗,双方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损耗。
譬如这一次,宋军除了付出七八名减员外,连带着曲端胯下的坐骑也直接瘸了腿……一名因为打滑而落马的金军铁浮屠,带着最后的挣扎努力想去砸曲端的腿,却误中副车,骑兵锤隔着丝绸罩衣砸到了新铁象的左后腿上,一时间,伤口血肉糜烂,隐隐可见白骨。
随即,这名铁浮屠被夏侯远勒马狠狠践踏在了肚子上,但那只赵官家御赐的骏马也蜷缩起了左后腿,再难支撑奔跑。
在这种战场上,这无疑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即便是御赐的神骏,也必须得放弃,曲端也毫不犹豫的翻身下马,准备更换坐骑。
唯独刚刚经历了一场短促白刃战的战场之上,完好的无主坐骑根本不存在,不是战马也有损伤就是相关装备受损……无奈之下,和几名下属稍微对照后,曲端只能尝试将原本的鞍鞯换到一匹马镫扯开了的宋军制式战马上,但还没来得及动作,随后一声示警,一彪四五百人的金军铁浮屠便忽然出现在曲端东面侧翼位置。
这个数量的铁浮屠对于眼下的曲端及其周遭兵马而言就已经很危险了,尤其是其中还很有可能存在一位能做主的金军猛安。
当此之时,旁边一名正在协助曲端换鞍鞯的骑兵军官毫不犹豫,直接骑上了那匹马镫扯开的战马,曲大当然也不做作,立即翻身上了对方的战马。
随即,便又是与金军骑兵的匆匆一冲。
这一次,吃亏的明显是没来得及提速的宋军,为了保护旗帜,曲端不得已扔下了部分下属,逃到了一侧的洼地中重整。
而刚刚停下,尚未来得及等到其他骑士汇集而来,一只背上空荡荡的战马便引起了曲端的注意……这匹马的一侧马镫完全被扯开了,只是因为跟随头马的习惯一路追到了洼地。
雨水之中,曲端难得失神了片刻,但还是趁着周边兵马汇集的空档询问了一句:“你们有谁知道,刚刚给我换马的是谁?”
“是赵不凡。”左臂明显受伤的夏侯远脱口而出。
混乱的洼地中,曲端一时怔住。
不过,战场上注定不是让人思考的地方,就在这时,高地上方的龙纛左近,隐隐有急促的鼓角声传来,随即,一大彪宋军甲骑从后方绕过拒马,出现在了正北面的高地坡上,标志性的铜面和居高临下的地形引发了下方金军骑兵的震动。
然后,曲端亲眼看到,西侧坡面上正在仰攻御营左军解元部大阵的一面金军旗帜直接撤离了战斗,转向一旁,并开始吹动号角,摇晃旗帜,很显然是要其部往旗帜那里汇集,然后处置应对韩世忠背嵬军的意思。
原本正在跟曲端部混战的铁浮屠们大量脱战西走……毫无疑问,汇集兵力的正是完颜剖叔。
然而,之前那个足足四五百骑的铁浮屠大队得到讯号后,却在迅速整队后,毫不犹豫对着处于偏曲端的将旗发起了又一次进攻。
“迎上去!”曲端当然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或者说唯一该做的是什么。“跟我迎上去!”
尚未从刚刚的伤亡减员中走出来的宋军骑士们强打精神,努力随着曲端自洼地中奋起,再度迎了上去。双方勉强提速,却又在相互接近到只有几十步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各自降速,继而又是一场短促的、剐蹭式白刃战斗。
但即便是这种战斗,也是致命和残酷的……双方擦阵而过,依然是金军获胜,宋军败走,前者落马死伤十二三众,后者减员十七八人……宋军随即退往水洼更东侧以作回避。
这一次,不用点验士卒,曲端也察觉到了少了谁……夏侯远没有跟上来。
和之前的赵不凡一样,这名追随了他十几年的老兄弟,不声不吭的就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那支成建制的铁浮屠也直接掉头,选择了西走……很显然,他们也察觉到了上司的军令,只是因为曲端的大旗过于具有吸引力了,使得这支骑兵的将领忍不住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然后一击不成,当即西走。
可也就是这个尝试性的一击,忽然就带走了曲端最信任的心腹亲校。
“都统。”
旁边有其他亲卫代替夏侯远做了询问。“此时该如何?”
“追上去……追上去!”和刚刚知道赵不凡的讯息后一样,曲端脑中初时有些茫然,但很快就醒悟过来,随即又有些被某种类似于愤怒的情绪给充斥一时。“能跟过去多少,就去多少!金狗要做什么,我们偏不能让他们做什么!追上去便是!”
言罢,正如之前一般,曲端再度一马当先而出,周围骑士一时凛然,也都赶紧尾随不停。
而下一刻,数千稍作休整的御营左军铜面甲骑在成闵的带领下倾泻而下,与御营骑军和部分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契丹轻骑一起,将完颜剖叔及其所属的那些铁浮屠们整个淹没。
这个淹没当然不是歼灭的意思,接下来,依然还是那种残忍的小股冲锋与白刃苦战,依然会有人不停的消失在泥泞之中,但这次轮到完颜剖叔和他的铁浮屠稍微处于下风了。
兀术立在活女寨中的一处望楼上,看着前方战事,口干舌燥。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拔离速和那面五色捧日旗已经被捆缚的无法动弹,他甚至不知道宋军札甲长斧兵的如墙林进,只是听说了宋军有一支两万多人的最后精锐后备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即便是只看正前方的完颜活女与完颜剖叔的攻势,他也不可能振奋的起来。
剖叔的部队一开始便被宋军骑兵给缠住了一大半,而仅靠活女的几千骑与多出来一两个合扎猛安,莫说去逼到跟前去冲那面龙纛了,甚至连原本宋军阵线都无法摧毁。
问题出在哪里,兀术一清二楚……且不说宋军在身后龙纛加持下的坚韧,也不说宋军骑兵的奋力冲击与分割……那些都是敌军的事情,他们无法改变,可是金军这里,完颜奔睹与完颜活女之间根本没有配合。
活女和剖叔率生力军加入战场,除了部分兵力被宋军骑兵缠住外,所有兵力都在寻找宋军阵线上的薄弱点去尝试突破,丝毫没有协助完颜奔睹整体推进战线的意思……而与此同时完颜奔睹也只是闷头维持战线,丝毫没有分出骑兵协助活女寻找突破的意思。
理论上,你无法指责谁,实际上,兀术此时也根本不想去指责谁……早在完颜剖叔率部突出那一刻,在完颜活女祝他一百二十岁那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想要在宋军强大压力下保持计划的完整性与统一性,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兀术也已经有了决断。
“魏王。”
已经六十四岁的夹谷吾里补单手抱着头盔,气喘吁吁的从望楼下方向上喊了一声。“何事叫俺?”
“吾里补。”兀术匆匆下楼,握住了对方的一只手。“俺也知道,你部从早间便接战,已经很辛苦了,但真定的部队还没到,现在除了你,咱们也真没有可用的其他骑兵了……你回去后,不要再听奔睹指挥,率部全力协助活女,他往哪儿去,你就往哪儿攻,能行吗?”
吾里补当场点头:“这有啥不行?俺本就是娄室都统麾下行军的,几十年了,素来跟活女都统配合习惯了。”
兀术也随之颔首……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他做出这个选择的一个重要缘由。
“那俺就回去了。”吾里补见到对方无话,便也不再耽搁。
兀术连连点头:“老将军且去!”
然而,吾里补重新戴上兜鍪,转身欲走,却又忽然回头:“魏王……还有个事情,本不该俺来说,但战局到了这个层面,刚刚还听说东面元帅那里情势不好……还请魏王一定要放在心上,早做准备。”
这话不清不楚的,但兀术却即刻心下一惊,然后匆忙颔首。
原来,夹谷吾里补虽然只是一个凭着资历补上的‘援军万户’,但此番作为援军领队之人,却是整个大营中仅有的四名知道岳飞、张荣、田师中他们很可能会出现在滹沱河下游的人之一……另外三个,一个是随援军抵达的枢密院都承旨领兵部侍郎洪涯,一个是拔离速,最后是兀术自己。
而此时说来,明显是在指这件事情。
“唤洪承旨过来!”兀术头疼欲裂,但还是赶紧吩咐太师奴将营中唯一可以讨论此事之人带到身前。
太师奴匆匆而去,而兀术有心再去攀登望楼去观战,却居然一时气馁,不敢再登高去望,但偏偏即便是站在营寨里,也能遥遥望见那面龙纛和坡面上的两军阵线……最后,其人干脆在细雨中枯站等待,同时不免茫然和惶恐起来。
相隔十余里,同一时间,拔离速也有些茫然了……但他的茫然可不是什么心理缘故,实际上从今日仓促出战到匆匆陷入到眼下这个全军被捆缚住的场景为止,这位女真元帅都没有心理上的认知问题,甚至堪称金军所有人中对局势最清醒的一位。
之前不说,只提今日之战,他只是棋差两着而已。
一次是从战役理解和布置上的失误,他错误理解了最后一掷的真正含义,自己所布置的最后手明显被宋军的最后一掷给碾压;另一次是战术上的问题,冲锋是必然的,如果放任不管,那条铁龙只会越来越强,越来越壮,直到不可压制,但奋力一搏,却还是没有冲过去罢了……一句话,他没有创造奇迹。
转回眼下,干脆一点好了,拔离速之所以感到茫然,是因为他受了伤,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他整个人都无恙,但实际上,在战斗开始后不久的一场近距离肉搏中,他的头盔就被一名宋军长斧手的斧柄给捣了一下,然后便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渗出,此时已经淅淅沥沥的在面罩后面淋满了他半张脸。
缓慢而持续的失血,渐渐让拔离速有些恍惚,乃至于有些摇摇欲坠了,偏偏他根本不敢声张。
恍惚中,又一波宋军杀到了最核心处,而且这一次居然多是骑兵,为首一将明显强横的有些过分,此人挥舞着一杆大铁枪,几乎是无人可挡,轻易便杀到了拔离速跟前……周围女真亲卫,几乎骇死。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这名宋军骑将根本没有理会拔离速,反而直接越过这名金军元帅向后方而去,远处几名亲卫拼死回援,试图将自家元帅救走。
拔离速本人也出于求生本能尝试逃离,但就在这时,这名金国元帅忽然闻得身后一阵惊呼,回头相顾,却正见到自己的旗手掉落马下,那面五色捧日旗也随之翻落于泥泞之中。
鬼使神差一般,拔离速不但没有趁机逃离,反而调转马头,转向掉落的旗帜,试图去拾起和保护这面旗帜,但刚一弯腰,其人便觉得一股剧痛从后脊椎上传来,然后直接跌落于地,恰好落在那面旗帜之上。
杨再兴心中大叫一声晦气,却只是觉得这下子不好将那面旗帜挑起做战利品而已,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来救旗子的骑士腰间居然系着一面金牌……不过,大概是觉得身后尚有个姓牛的统制官能为自己作证,是自己拔除了这面帅旗,杨再兴很快就再度不甚在意起来。
接下来,如同之前娄室战死、阿里战死时一模一样,金军非但没有立即崩溃,反而陷入到了某种激烈情绪中,尤其是旗帜周边的金军骑士,轰然而动,几乎人人都要来救落马的自家元帅,杨再兴更是沦为众矢之的。
但也正如所有的事情最终那般无二,当宋军撑住了最后的疯狂后,从掉落了帅旗的地方开始,拔离速所领万户,终于开始渐渐溃散、垮塌,然后从四面的缝隙中彻底流散。
此时此刻,东线战场上,金军尚有三个万户,其中讹鲁补甚至还是主力未损的生力军,但是随着那条甲墙斧林迅速得以重整,然后一种更迫切的行军速度加速扫荡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条变得更加夸张的铁龙已经彻底无人可挡了。
至于说金国元帅拔离速,没人知道拔离速到底是何时死的,怎么死的……即便是亲眼目睹了杨再兴将他砸翻在地的金军也不知道自家元帅是当场死亡还是后来被马蹄践踏,又或者是在宋军阵线扫荡过此地时被尾随的宋军士卒给补了刀。
唯一确定的是,拔离速的金牌与那面旗帜,战后成为了宋军的战利品,而拔离速也应该确实死在了此战之中,只比另一个时空中少活了一年而已。
何况,他终究是做到了元帅,而且注定要被记载于史册,要被很多人大书特书……金国元帅这个职务上,他的老上司粘罕将来都未必有他知名。
“你那厮!”
牛皋部已经开始被铁墙所吸收整合了,牛皋本人也准备转入阵后监督进军,但眼见着那名高大骑士又陷入到了乱砍乱杀的地步,却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喝。“还留在这边作甚?想要再立功,接下来该去龙纛南面砍那些铁浮屠,若能成功,说不得能有个国公做做!”
杨再兴一时大喜,居然在马上朝牛皋唱了个喏,然后匆匆而去,看的牛统制目瞪口呆。
“魏王,这得看此事是急是缓。”
金军营寨内,洪涯看着就在咫尺之外的战场,眼角扫过那面龙纛,不由心中乱跳。
“急该如何处置,缓该如何处置?”兀术双目圆睁,努力维持镇定,因为就在太师奴去叫人的这个空挡里,他已经得知了拔离速全军遭遇宋军两万余长斧重步大阵的军情,知道了拔离速部陷入宋军大阵中的残酷现实。
当然,他还不可能知道那面五色捧日旗已经落入泥水中,和拔离速裹在了一起。
“缓,就是说战局还算可靠。”洪涯勉力而对。“这个时候,就要外松内紧,一面据理力争,尝试与宋国议和,一面加紧将部队运过河去……”
“那急呢?”兀术直接打断了对方。
洪涯一下子便气息紊乱了起来:“急嘛,就是战局已经不可恃,这个时候就什么都不要顾忌了,宋国官家就在那边山上,立即将虞允文给放了,请他带话,城下之盟也好,虚言恫吓也好,磕头求饶也无妨,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努力趁着对方不知道河间军情的时候,胡乱求个盟约,以求有少许机会,将部众运过河去……能哄一分是一分,能走一人是一人。”
言罢,洪涯死死盯住了对方不放。
而细雨中,兀术左右来回翻转,只觉得呼吸急促,步履失控,一时难断:“不怕赵宋官家因为俺们遣使生疑,反而察觉到什么?”
“他便是有所怀疑,也不可能知道具体情由的。”洪涯赶紧认真解释。“主要还是看战事到底如何……真要是到了地崩山摧的地步,总该试一试吧?”
“真要是地崩山摧了,便是哄骗与求城下之盟,哪里又有言语可以说呢?”兀术还是摇头不止。
“魏王,其实还是有言语的。”洪涯上前半步。“比如说,先许诺燕山道,退出汉地全境,偿还靖康金银……由此便可顺势拿燕云汉家大族说事,只说和议能避免再遭伤亡,使汉家大族不能反抗;然后再拿此战伤亡说事,说这一战死了这么多人,没来参战的岳飞岂不是尾大不掉?还可以拿塞外平衡说事,东蒙古合不勒汗没有参战,保全实力,西蒙古却死了大汗,难道草原不需要制衡?还有高丽,还有河北战后安抚,还有春耕……都是能说一说的……魏王,你一定要记住,赵宋官家,从来不止是一个将军,他还是个官家,需要为战后做思量的。”
兀术愕然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又思索一阵,这才点了点头,扭头看向了太师奴:“去将虞允文活着带来,这次不要再自作主张!”
太师奴匆匆而去。
洪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而仿佛是看穿了洪涯心思一般,兀术旋即又扭头相对:“洪承旨,还没到地崩山摧的地步……俺此时只是要将虞允文给带来,以防万一。”
洪涯微微释然。
似乎是在呼应兀术的言语,就在兀术与洪涯讨论什么死马当活马医,以及以防万一之时,前方坡面上的战斗,金军居然有了一些起色……夹谷吾里补带着全骑兵的援军出现,给了活女巨大的支持,一时间,宋军南坡战线上,颇有几处岌岌可危之态,甚至有小股部队真真正正来到了拒马前,然后尝试下马破坏这些拒马。
但是,这个时候山上的拒马的数量与拒马阵的庞大早就不是完颜剖叔出击时可以比拟的了。而有意思的是,龙纛下,赵官家果然不动如山之余,居然没有任何军令和旨意传下,反而任由得到了支援的活女进一步突进。
战场经验其实很丰富的兀术愈发有些慌了,因为他很清楚,那面龙纛后面,明显还有充足的、正在整备休整兵力,结果这位官家却引而不发。
大约又是一刻多的时间过去,随着越来越多的活女部骑兵穿越战线与军阵缝隙,抵达拒马阵前,然后开始下马破坏拒马,甚至有少数人尝试直接步行突击的时候,虞允文终于被捆缚着从后方带到了前线。
兀术刚刚想要说些什么,虞允文也只是刚刚与洪涯对视一眼,下一刻,整个高地南侧坡面忽然便震动了起来……战场上的噪音和动静陡然增加了一倍也不止。
兀术茫然四顾,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然后不顾一切登上望楼向东而望。
果然,这位大金魏王目视所及,细雨迷蒙之中,高地东侧乱做一团,无数金军自彼处逃散而来……一开始是漫无目的骑兵,兀术还想派人去收拾局面,但很快,随着更混乱的步兵,以及耶律马五与完颜斡论,乃至于讹鲁补的旗号乱哄哄出现在东侧视野内,兀术哪里还不明白,东线战场已经全线崩溃!
甚至比鏖战了一整日的西线崩的还快……最起码纥石烈太宇的旗帜还在苟延残喘的背靠营寨立着,夹谷吾里补更是刚刚重新整备出击。
“教他那些话!”兀术立即从望台上低头,用一种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语调吩咐洪涯。“准备将他送回去!”
洪涯赶紧对着虞允文说起了那些言语,但刚开口说了两句,还没说到要赵宋官家小心岳飞尾大不掉呢,便又闻得望台上的兀术继续传令:“将信使全都撒出去,让奔睹和活女试着有序撤军,趁着宋军没压上来,回到寨中断后。”
但是这话刚刚结束,又一股远超之前的声浪陡然从高地侧后方穿破雨幕,迎面扑来……很显然,是东线和高地北坡的宋军在因为什么事情,全线呼喊了起来。
兀术更是目瞪口呆,因为他亲眼看到,从已经突到非常接近高点的活女部忽然掉头便走……这些敢下马突击龙纛的金军武士本来该是此时整个战场上最有战意的己方士卒才对,此时却成为了正面战线上最先逃窜的人。
这些人究竟看到了什么?
“不要教他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情知地崩山摧就在眼前的兀术直接以手指向了下方的太师奴。“太师奴!你是个伶俐人,刚刚洪承旨说的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俺平素待你如何?”
“魏王认识我不过数月,便引为亲卫首领,金银财宝,官职地位,毫不吝啬……知遇之德,恩重如山!”
“俺现在求你一件事,带着他当开路符!”兀术指向虞允文,然后速速又指向了山上的龙纛。“去见赵宋官家,替俺跪下去求那个官家,将道理说给那个官家听,让他放俺们一条生路!”
太师奴一声不吭,直接转身牵来一匹马,将虞允文随意绑到马背上,然后便匆匆自乘鞍鞯,打马出营。
而二人踏入战场,顺着完颜活女部开拓的那条路线刚刚登上缓坡不久,尚未来到拒马阵前,只是经过有对峙的一个宋军阵前,虞允文便忍不住在马背上大喊起来:
“金军败了!金军败了!岳元帅自河间来了!”
言语未迄,太师奴回身便是奋力一肘,铁甲生硬,登时打的虞允文满嘴是血,牙都掉了数颗,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临到拒马阵前,太师奴更是光棍,直接将虞允文拖下,又一拳打的对方七荤八素,这才拖着对方躯体一边上前,一边对着前方宋军阵中遥遥大呼:“这是你们大宋的翰林学士虞允文虞探花,替天行道张荣张节度的女婿,我是大金魏王的使者,前来请见赵官家!”
数名军将当面迎上,太师奴更是将虞允文扔到地上,孤身上前,却不料迎面而来的居然是耶律余睹与数名契丹武士。
双方相顾,难得一怔。
但很快,耶律余睹便自去引几人抬护虞允文,也自有其他几名契丹武士将太师奴迎上,匆匆反剪捆缚了双手,夺取兜鍪,然后却又一拳狠狠打在面上……也不知道是杀威还是故人私怨。
但是,太师奴早已经全然不在意这些了,因为挨打之前,脱掉兜鍪那一刻,其人便于恍惚间看到了高地东侧,彼处正有一面巨大的、足足十来里宽的军阵铁幕沿着坡面整个向西扫荡过来……阵型之大、之广,平生未见。惊骇欲死之余,太师奴敏锐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魏王所恐惧的未知事物,也是导致了金军东线大溃逃的东西……一念至此,却哪里还顾面上疼痛,只是念及之前兀术交代与恩德,然后不顾一切,奋力向龙纛方向挣扎而去。
唯独其人双手被捆缚,如此挣扎向前,却只换来沿途数次栽倒与拳脚,待被带到御前,更是浑身狼藉不堪。
可即便如此,其人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匆匆下跪,奋力将之前言语交代出来:“陛下!赵官家!此战是你用兵如神,全然大胜了……我家魏王愿以燕山道请和!大金退回塞外,汉地全境割让,并许归还靖康所得金银!甚至愿称臣纳贡!”
一些咨询们微微耸动,但更多人却是冷笑以对,至于一身暗金色甲胄,唯一坐在那里的赵宋官家则一声不吭、置若罔闻,只是低头自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官家!陛下!”太师奴努力不去看东面那越来越壮观和越来越显眼的铁幕,只是侧着头勉力言语。“我家魏王实在是诚恳求和……须知道燕云大族素来不服大宋,官家若是一意抢夺,不知道要再死多少人,便是武力得了燕云,也要使北地人心离散!为何不能稍许金国生路,以换得燕云平稳交付?”
周围几名近臣微微意动。
但赵玖,只是速速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陛下。”太师奴愈发匆匆言道,却是已经带了哭腔。“便是不说燕云,北伐以来,死的人还不够多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是只说今日一战,外臣沿途过来,整个草坡都是尸首兵刃,到处都涂抹血渍泥水,再战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而且真要是这么杀下去,便是我们金军不能承受,可宋军难道就能承受了?再说了,这边死的人多了,官家就不怕岳飞与他手中十万之众会尾大不掉吗?”
身后已经有了明显骚动,赵玖微微晃动手中酒壶,试图再满上一杯,那个样子就好像手在颤抖一般……但是即便如此,也只得了半杯。
随即,这位官家捧着这半杯酒站起身来。
其人目视所及,巨大的铁幕已经越过了高地东南角,带着某种宛如雷霆的震动感出现在了南坡视野之中,而高地南坡两军主阵地上,大量的金军阵地就好像遭遇到地震一般,开始在没有遭遇任何进攻的情况下摇晃、颤抖。
赵玖吐了一口气,将最后半杯酒喝了下去,然后拔掉头盔掷于地上,便扶刀向前,引得身后韩世忠以下,几乎所有帅臣、武将纷纷扶刀呼应,韩世忠几人,甚至主动跟上了几步。
“陛下!”太师奴叩首在泥水之中,完全就是哭泣了。“还有东蒙古、西蒙古……战后就不用处置了吗?高丽人呢?河北春耕如何?官家是大国的官家,眼睛不能只有战事,要为战后考量……我家魏王一开始确实只想蒙骗行缓兵之计,但见了这般大阵,必然会真心想和的……请官家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赵玖已经走到了此人跟前,不远处的侧前方,耶律余睹匆匆而来,身后则是被搀扶着的、满嘴是血的虞允文,似乎有话要说。
但是,临到跟前,就好似跟在后面的韩世忠等人一样,耶律余睹忽然止步,因为赵官家忽然拔出了他的佩刀。
下午时分,细雨之中,龙纛之下,手持利刃的赵官家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番前方的密集的金军溃兵与残余阵地,扫视了一番混乱而绵长的金军大营,又扫视了一番迷蒙的雨幕与早已经变了颜色的草地。
扫视完毕,赵玖一步越过了早已经无声的太师奴,抬刀指向了正前方,他此时很想说……待破黄龙府,与诸君痛饮……他还想说……十年之功,今日不负矣……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这些言语统统消无,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却只能用一种短促急切的语气,下达了一道简单到极致的军令:
“压过去!给朕……压过去!!!”
明明战场上越来越嘈杂,但不知为何,这道军令之后,周围人却仿佛有了一种错觉,好像整个天地间忽然陷入到了一丝卡顿与或者某种停滞一般。
但很快,这丝停滞便结束了……因为随着赵官家的一言,身后诸将轰然而应,然后,便是高地后方的宋军在早有准备的诸将带领下大举步行越过高地,穿过拒马阵,自上而下,铺陈向前,奋力压了过去。
此举,呼应着东面越来越近的庞大铁幕,终于引发了金军的全面恐惧。
然后忽然间,不等两面宋军一起压上接战,金军阵地便全线摧崩,名师大将,皆不得立身,宋军骑兵当前,先逐金军于寨侧,三面蹂躏,肆意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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