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就是这里了。”

次日中午，站在“南陵市官署博物馆“的牌匾下，陈阿大那双深陷的眼窝内，满满都是恍惚之色。

时隔七十多年，他又再次站在了这里。

这是一座明清风格的建筑，两扇朱漆大门半开半掩，上面布满了拇指粗的黄铜铆钉。

一对兽首衔环已是被碧绿铜锈所覆盖，在数百年的岁月间，也不知道被人扣响了多少次。

随行的南陵市电视台记者满怀敬意，端起相机，拍下了这透着时光气息的一幕。

柳正源与田中千树等人静静站在一旁，没人开口去打扰那位老人缅怀过往。

“走吧，地点就在县衙后院的枯井。”

陈阿大垂下头，揉了揉发胀的眼眶，对身后的陈小川说了声。

伴随着陈小川搀扶着老人前行，田中千树摘下小礼帽，露出稀疏白发的头顶。

想到时隔多年的夙愿就要达成，这个东瀛老人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的微微颤动。

一行人跟随着陈阿大，慢慢步入这座已经改造成博物馆的旧时县衙。

穿过被风雨侵蚀得厉害的台阶，来到悬挂着“明镜高悬”牌匾的大堂内。

“房梁上那些弹洞，就是那晚上留下的咧。”

陈阿大眯着老眼，指着头顶上那褐色的粗大房梁说道。

一侧的博物馆工作人员神色激动，连忙提笔在本子上记着，不敢漏掉一个字。

穿过大堂，凭着七十多年前那难忘的记忆，陈阿大带着众人，慢慢走进那道连通前院与后院的回廊。

朱红栏杆早已油漆斑驳，一如老人脸上那些岁月的刻痕。

“……就是那口枯井里。”

长长的回廊也有尽头，陈阿大停下脚步，指着几米之外的一座小小花圃说道。

七十多年前，凄冷月色下，年少的陈阿大提刀站在这里。

七十多年后，初春的明媚午阳里，白发苍苍的陈阿大再次站在了这里。

好似这七十多年的时光，就是一个圈。

随着老人话音落下，早已忍耐不住的田中千树大步奔出，来到那座老田中的埋骨之井。

他伸出哆嗦得厉害的枯瘦大手，颤抖的趴在井口边缘，探头往黝黑的井内张望。

身侧的田中雪樱，生怕祖父会过于激动之下而掉入井内，连忙上前伸手去牢牢扶稳。

站在回廊这头的柳正源见状，对随行的三名打捞队成员一使眼色。

那三人顿时会意，将身上背负的家伙事一一穿戴完毕，然后带着防毒头罩，对柳正源做了个“OK”的手势。

“田中先生，还请节哀。”

柳正源说完，朝田中雪樱看了眼。

东瀛少女点点头，搀扶着老泪迷蒙的田中千树站到一边，让出了枯井边缘。

打捞队成员系好安全绳索，两人留在上面接应。

剩下的一人，则是握住腰间系紧的安全绳，眼看就要一步往枯井内跨去。

“先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头气喘吁吁的小跑过来，叫住了正要下井的打捞队成员。

那人一怔，不由得望向柳正源，寻求意见。

“这位是我们博物馆的馆长，傅英。”

见柳正源望着来人不住的皱眉头，博物馆工作人员心里一咯噔，连忙上前介绍。

“……柳市长，不用让人下井了。”

扶着膝盖喘匀了气息，傅老馆长这才哑着嗓子，对柳正源费力劝阻道。

“慢慢说，不着急。”

柳正源拍了拍老馆长的后背，轻声安慰道。

一旁的田中雪樱见打闹工作被人拦下，还以为是这些华夏人要反悔耍横。

小脸一怒，就要准备上前交涉。

田中千树一言不发，将冲动的孙女拦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名老馆长看了田中千树祖孙两人，然后转头对柳正源解释道。

“柳市长，我说不用下井，是因为……这口古井在成立博物馆的那年，就已经清理过一次了。”

“什么？清理过了？”

柳正源一呆，还没开口，倒是几步之外的田中千树急匆匆的走来，焦急的失声喊道。

“是啊，已经清理过了。”

老馆长有些奇怪，这个东瀛口音的老家伙，为何如此激动？

他接着说道：“当时让人下井清理，不过是想看看这口古井，还能不能涌出井水。”

“然后呢？你们在井里找到了什么？”

田中千树都快急死了，没等老馆长说完，就急不可耐的追问道。

老馆长有些不满的盯了眼这个东瀛老头，人家柳市长都没催呢，你一个外来人，催催催，催个屁啊！

压下心头的不快，在众人眼巴巴的注视中，他还是实话实说。

“这口古井干涸多年，井底的淤泥都硬得跟石头一样，根本没有一滴水。”

似乎诚心想要急死那个东瀛的老家伙，老馆长慢悠悠的接着道。

“倒是下井的人报告说，井底下，有具穿着东瀛鬼子兵服饰的枯骨！”

这名老馆长，毫不客气的用上了“东瀛鬼子兵”这个称谓，听得柳正源一脸尴尬。

虽然这是华夏人，对那些东瀛士兵的习惯性称呼，可眼下还有东瀛贵宾在场呢。

这不是等于，直接朝人家脸上吐唾沫吗？

“那具，那具遗骸如今在哪儿？”

终于听到了父亲遗骸的消息，田中千树神色激动，一时间忘乎所以，差点想要上前去抓老馆长的胳膊。

“当然是丢掉了……一具东瀛鬼子兵的烂骨头而已，又不是啥文物，留在博物馆里也不合适啊。”

老馆长见这个东瀛老头很是古怪，连忙往柳正源身侧挪动了几步。

结果，等他刚说完，便瞧见了场中所有人都是一脸的震惊，齐齐长大嘴巴望着他。

“那具遗骸很重要？”

老馆长被众人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小心翼翼的问向神色复杂的柳正源。

柳正源没有直接回答，转头看了眼几欲昏倒在地的田中千树，叹息着摇摇头。

“那丢弃的地点，您老还记得吗？”

他替欲哭无泪的田中家族众人问道。

“嗐，那个地方啊，早年是块荒地，十多年前南陵市大力发展周边城镇，然后顺势把那里修成了国企养猪场……估计那副枯骨啊，早就被填在地基里了。”

扑通一声，却是陷入崩溃的田中千树眼前阵阵发黑，终于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一下子跌坐在地。

“填地基了，填地基了……”

他盯着地面，两眼无神，喃喃自语着。

这结果那叫一个惨绝人寰，就连对东瀛人印象不佳的陈小川，都有些看不下去。

他忍不住插嘴问道：“那枯骨所穿的军服总留下了吧？对了，那井里……应该还有柄柴刀！”

想到三叔公所说的故事，陈小川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咦，你怎么知道那井里还丢着柄柴刀？”

老馆长很是纳闷，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按道理来说，不应该知道当年清理枯井的细节啊？

难道他家里的长辈，当时也在清理现场？

摇摇头，老馆长也不打算去细想。

“不错，是有一柄锈蚀得厉害的柴刀，呀，差点都把那鬼子兵的颈骨给砍断了，那家伙，你们是不知道哇！”

“我们也是费了老半天，才把那柴刀从骨头缝里拔出来的呢。”

“哦对了，除了那柄生锈的柴刀，还有那个鬼子兵的指挥军刀也留了下来……看样子，那鬼子兵，像是个被咱们英勇的抗倭战士，所干掉的一个大佐军官呢。”

说到这里，老馆长颇为兴致盎然，眼神里满满都是与有荣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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