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州下土

冬日暗云，北风呼啸，湘水河上箭雨交加，弩石破空，水花轰鸣间舰体的相互冲撞咯吱咯吱作响，纯帆船、机帆船、纵火船、铁甲舰……

火焰在一道道帆面上燃烧，喊杀、惨叫、号令……人声喧嚣，残酷激烈的舰群对撞下每一分一秒都有人战死，红光烈烈映着水面，在这冬季薄雾中蒸腾扭曲水汽，又似是焚江煮海的热气滚沸，鲜血在河水上滔滔流逝，不见了影踪。

此河恰横亘中原与南方之间，在大革命后这第二十个年头冬季，一南一北最强的两支力量隔岸对峙，一个欲图南征，一个誓将北伐，谁都不愿让敌人从容过河，各自水军就在湘河的这段平缓水域展开了激烈对决，数百艘战舰相互冲撞、纠缠、搏斗，繁密的讯识在两军各自旗舰上辐射出去，又潮涌收回。

“报——右翼机帆船纵队遭遇郭军第二波火船攻势，陷入包围！”

“出动铁甲舰支援！”华军旗舰上的中年将领平静说，身形沉稳得像是屹立河心的礁石，四水不攘，八风不动。

六艘包裹薄钢板的机帆船脱离预备队，向着一片江面火海冲撞过去，冰冷的钢铁无视小小火船燃油，厚重的球鼻艏将那些舢板撞得粉碎，直接碾压出一条血路，迅速稳固了右翼阵型，而又上百道星光破空袭向敌人舰群。

一面旗舰上，也有术师在瞭望塔上发现了这些星光，立时警讯：“华军一百真人团突袭左翼——”

“本队真人团反击！”郭军水师都督喝令着，对水面战况陷入僵持有些心焦，敌人的铁甲舰实在太难烧，这样持久战下去怕会出意外，想到这里他就又催问：“再联系上游的运兵船，怎么还没渡河……”

昂！

龙吟声响彻天地间，南岸一道黄气吸引了北岸所有郭军将士目光：“那是什么？”

“黄龙大阵……不是烧毁了筠朝帝都，一片白地什么都没有了么？”

有将军沉吟说：“传闻筠朝公主跑到南方是真，定是那女人贡献的阵图……”

“这小贱人宁愿屈身下嫁给少数族裔，也不乖乖投降我们王上……”有人愤愤说，眉宇间不经意闪过一道黑气：“此女一心为筠庭复仇，自是将同属土德的华国当自己人，颠倒黑白，不顾大局，该死的族奸！”

众将纷纷低骂，身为主君的郭子月听得沉默，心中闪过几年前曾见过的丽人身影，脸皮抽了抽：“闲话休提……敌人定已发现我们上游渡江的偏师了，命令强攻！”

“是，大王战无不胜！”众将狂热应着，两年来顺利到不可思议的战事，让郭军所有人都对攻夺天下抱着强烈的野心和信心。

……河水的南岸，有六万军阵森然而立，分出一万迎向上游来敌，余则继续不动，大旗下的华军还紧张观望水军交战，黄龙大阵晶膜扭曲透射着水面上动静，扭曲迷幻得一片海市蜃楼。

阵中神识隐秘交流间，黄龙盘旋着紧盯对面河岸，那面一股烈烈赤龙，又带着些黑气，在消灭共同敌人之后就上演着阋墙之战……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

“兵力上，陆军水军我们都处于劣势，前者难以猝而战胜，唯独后者铁甲舰有跨代优势，这次胜机一定要抓住，不能让敌人反应过来撤走……”

“可惜前年十三路反王上京，筠朝破灭，水军力量三分之一逸散由各方瓜分，三分之二落在郭子月手里，两年就扫平了北方，真是走了运……咱们起步得晚，只捞到南方的几艘小船，总数量才到人家二分之一。”

“哈，王上不是还捞到一位美丽的公主么……”

“已经是王妃了，不能随便开玩笑……据王妃的经历来看，上京那件事有幕后黑手推动，娲……殿下也暗中传讯警示，极可能是外域仙人，你们说这次会不会亲自下场？”

高层的核心重臣里对于外域仙人的暗手不是秘密，这隐忧一在神识讯网里提出，外面呼啸的风都仿佛沉默下来，比起革命阵营的自相残杀的危险而言，更使人揪心的是仙人的暗手……一旦干涉这次战役，无论输赢都是个大麻烦。

众人目光里，曾应武帝十一代孙的没落宗室，此刻以征取江南登位汉王刘荣思索一下，摇首：“难说会不会亲自干涉，不过看起来敌人要的只是革命胜利，天外有人关注着这里动静……”

“我们都是陛下埋设的钓钩，那层次的博弈是我们不能想，不过论起革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用装，就是我们本色演出，倒不担心暴露。”

文臣武将，听了这话，都点首认同，又稍遗憾：“……可惜了才二十年，国野体系才第二代人，一旦战败怕是全局糜烂……选择土德在快速吞并南方旧官府势力时帮助很大，但短期也没有办法烧掉旧王朝气息。”

“此战全凭工业，敌人怕了我们厚积薄发，再过几年都不用打了……”时间就缓慢流逝而过，三个时辰鏖战，天色愈发沉黑，时近傍晚。

河面的舰群已变得稀稀疏疏，两支水军都伤亡过半，战到这样惨烈，是由内河作战造成，与海面进退从容不同，狭窄河面上挤做一团跑都没有办法跑，要么跳河要么死战……

革命后，受着某种气机刺激，天下间造反者都变得悍不畏死，同样高组织的水兵条件，就得看各船的质量了。

除一些数量繁多只能敲敲边鼓的小船，郭军主力的大舰数量更多，是华军两倍，装备法阵动力不输华军机帆船，但防御力上没法比。

华军主力二十七艘铁甲舰是木壳包裹钢板，不是真正的金属船，但已硬的让人牙疼……道法下并非不可破，问题是每一艘都要郭军出动真人团才能摧毁，而同样时间内汉军真人团可以趁机摧毁敌人更多木壳舰，这种兑换无疑让汉军占据优势。

郭军不是没考虑过山寨仿造，技术其实不难，资源很难，早期工业化社会才能支撑起来的铁甲战列舰，每艘要消耗的钢产量巨大不说，更需要火灵蒸汽机加法阵的双重强劲动力来维持速度，还在两舷配备大量雷弩炮，华军自己没钱给全舰升级成这种，倾国才打造出这二十七艘。

到傍晚时分的暮色烟火下看去，华军别的主力舰尽数沉没，唯独这些铁甲舰虽有一大半被敌军真人团摧毁，还有十一艘顽强生存到了最后，伤痕累累浮在水面上，而华军真人几乎摧毁敌人的全部主舰……

“轰！”

郭军旗舰的主旗倾折，头顶雷池颤栗电光在酝酿，上面的水军都督晃了晃，脸色苍白对着北岸一拜，横剑于脖颈：“王上，恕臣无能……”

噗——

鲜血喷洒而出，这男人的目光黯淡下去，噗的掉进河里。

“哈哈哈……投降吧！”半空中真人遁法的交错流光四窜，追击与被追击，笑声响彻着天空。

其实只论舰数，汉军小船已没有了，郭军剩下小船还有上百，但十一艘铁甲舰足以横扫，顿时郭军的水师仓惶逃窜……

却不知道那十一艘已基本失去帆桨动力，这样厚重舰体仅凭法阵驱动速度缓慢，左右不了战事，要是能抓住这一致命缺点以狼群战术反击，还有翻盘的机会。

但一方面铁甲舰特性郭军并不熟悉，一方面水军都督当场战死，就已没人有这心气和威望来组织反击，郭军水师的残余舰队当场往下游逃窜，将北岸的郭军部队都暴露在华军面前。

对岸大旗下面，郭子月脸色铁青，他输了……手握这样好的牌面，有着天命的支持，他还输了！

“陛下，水师战败，上游偏师请求接应……呃，余舰好像跑去下游……”

“混蛋！要跑你们也跑去上游！”

逃跑自是顺游而下最快，汉军水军不去追那些小船，河面上剩余十一艘铁甲舰已经凭借法阵驱动，缓缓侧转舰舷，将一排排雷弩炮对准了北岸的郭军，箭矢前端闪动幽蓝光辉。

轰隆隆——

滚雷一样的空气颤动在阵上蔓延过去，烟尘四散中步骑仓惶而退，隐听得呼声：“为什么会这样……仙人助我……”

愤怒而不可置信的低吼声中又有某种求助，可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亲将拉扯着他们主君：“王上！王上！一时之败不算什么，回去重整旗鼓再来……”

“不，没机会了，敌人不会给我们重整时间……”郭子月黯然低喝着。

陆军战败还可抽调青壮，那支失陷南岸偏师并不是致命打击，水军主舰尽殁却是致命打击……造船是需要时间。

“两年！两年之内我们就击败敌人，不给重组舰队的时间，哈哈哈……”

南岸华军……或者说汉人君臣则是大笑起来，与他们印象中汉土世界不同，在这个世界，舰队力量非常重要。

水脉资源丰富的这州，演化了大陆，南北一共七条河道纵横，影响着乱世之际的力量布局。

和此前复兴社选择在最偏远的彬州扎根，龟缩湍急的云渡河南方，击败反王张德兴攻袭的例子一样，每条大河两侧，都往往会产生两股反王势力，并在跨河攻防中逐渐消耗掉多余人口，又淘汰掉造血力量孱弱的诸侯，而迎来统一。

这过程中水军的力量十分关键，水军胜利的一方会取得极大主动权，进而沿河袭扰使对方疲于奔命，最后一举渡河成功突破薄弱防线……可以说奠定胜利基础都不为过。

历时二十年的天下之争，终将要走到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