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2章 纵横
论经学世家,琅琊伏氏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从伏胜到伏湛,再到伏完,累世传经,以读书为业,是名符其实的读书人。
但书读得好不代表就有才干,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伏完就是典型。他出身高贵,修养气度都无可挑剔,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不能办事——以他的身世,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办事的能力,只要安稳度日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承担起责任。他也许对富贵没什么追求,但他不能不为女儿、外孙的安全考虑。皇长子还在襁褓之中,女儿伏寿也只是一个贵人,并没有皇后的身份,而朝中掌握实权的大多是关西人,伏家既不掌权,也没有实力强大的盟友,如果有人想矫诏篡位,杀了伏寿和皇长子,简直易如反掌。
宗室齐聚长安,有资格继位的人选比比皆是。一旦这样的事发生,得失的不仅是皇位,还有女儿和外孙的性命,甚至有可能牵连到伏氏一门。
伏完乱了方寸,仅有的理智让他没有轻易向杨修问计。他虽然不谙世务,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孙策这个大将军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朝廷有今天,都是拜孙策所赐,杨修身为大将军长史,也不会是为他伏完着想,他不过是这些枭雄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杨修看得真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最近的报纸。从天子率骑兵突入兖州开始,他就授意祢衡写系列文章,主要在两个方面落墨,一是从道义上,一是从战术上。从道义上而言,这场战事是袁谭惹出来的,袁谭率部入兖州,赶走了曹昂,剑指豫州,引起了孙策的反击。这是两个诸侯王之间的冲突,天子介入于理不合。从战术而言,天子孤军深入,不够持重,万一受挫,不仅会损兵折将,更有损朝廷尊严,主动挑衅却不能战而胜之,只会让人轻视朝廷。
祢衡的文章以敢言著称,虽然没有直接指责天子冒进,却将刘晔骂了个狗血淋头。刘晔在朝中声誉一向很好,拥趸甚多,祢衡的文章一出,不仅秘书台群起而攻之,就连不少大臣都表示了愤慨,有人只是私下里议论,有人却是当面发作,有文的——写文章对骂,有武的——直接找祢衡决斗,不过他们都没占到便宜,写文章对骂,祢衡笑傲天下,就没怕过谁,比武决斗,祢衡有全套南阳军械,一对一的单挑,想伤他可没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反倒可能被他手中削铁如泥的长剑捅个窟窿。
当然,穿着全套甲胄与人决斗也成了长安笑谈。然而笑归笑,却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伏完对时局很关注,当然会看祢衡的文章。现在形势正如祢衡当初所料,他也很懊恼,不自觉的将责任推到了刘晔身上。他不能当着杨修的面非议刘晔,反而问起了孙策的责任。
“吴王身为藩臣,与天子对阵,难道就合适吗?”
杨修笑笑。“国丈听错了吧,吴王什么时候与天子对阵了?”
伏完恼羞成怒。“吴王虽未亲临前线,朱桓难道不是他的大将?”
“朱桓当然是吴王的大将,但朱桓入兖州却不是为了迎战天子,而是驱逐董昭和他率领的冀州军。”
伏完语塞。杨修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不是孙策想找天子麻烦,是天子把脸凑上去让孙策打的,更丢脸的是他全力一击,却连孙策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孙策麾下的大将击败了。孙策远远地看着,连汗都没流一滴。
孙策的实力真的这么强?朱桓可不是周瑜、鲁肃这样的战区督,他名不见经传,以前并没有统兵作战的经历,怎么一出手也这么强悍?
伏完更加不安。孙策兵强马壮,他如果趁势进攻关中,那可怎么办?天子大败,出击的骑兵全军覆没,眼下潼关只有步卒,骑兵数量奇缺,面对江东军,可是一点优势也没有。伏完还清楚的记得,半年前鲁肃是怎么轻松拿下弘农的。如果他卷土重来,兵临潼关,关中必然震动。
内忧外患啊。伏完有些喘不上气来,汗湿重衣。
——
辞别了心神不属的伏完,杨修上了马车,闭上眼睛,靠着车壁沉思了半晌,对谢煚说道:“你准备一下,写篇文章,说一说王霸之道。”
谢煚不假思索的应了。祢衡才华横溢,但为人桀骜不驯,写文章很多时候都是自由发挥,杨修最多给他一个方向,命题文章却不多。这种有意引导舆论的文章要么是杨修自己写,要么由他来写。这几天杨修事务多,自然要由他代劳。
“是将陛下与吴王之战转为王霸之争?”
“嗯,不管天子是死是活,又做了多少错事,他毕竟是天子。万一死了,这射中王肩的恶名是逃不掉的,淡化汉吴之一家一姓之争,强调治理天下之道,为天子保留一丝体面,也是为吴王分谤。”杨修放松了身体,转过头,看着车窗外向外飞驰的树木。“若能减少伤亡,不流血而江山鼎替,更是你我的功德。”
谢煚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杨修不走,就是想趁势取关中,如果能促成朝廷俯首,免去一场血战,不仅是大功一件,那可是无上阴德,足以荫及子孙。
“长史,若是天子被俘,吴王会如何处置?”
“不知道。吴王不是好杀之人,但该杀的时候也不会手软。天子少年意气,让他俯首称臣也不太可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赵云带着诏书间行回到关中。他们如果见了面,会说什么,我也很好奇。”
“是啊,吴王行事异于常人,的确无法以常理揣度。”
“那是因为他不仅站得高,看得远,更知道什么该坚持,什么又不必拘泥。比如说杀人这种事,对他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他当年能救出袁谭,后来又容忍曹昂,现在如果再与天子成为好友,我也一点不奇怪。”杨修转过头,看了一眼谢煚,笑道:“很多人都把他当作对手,其实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人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一个还没有。”
谢煚有些尴尬。他当年跟着郭异阻止孙策入境,结果自取其辱,被孙策击败,槛车征送长安,也曾以孙策的敌人自居。现在看来,他们的确不够资格做孙策的对手,孙策也从来没在意他们的死活。
“长史,荀令君家到了。”有虎士敲敲车窗,提醒道。
杨修回过神来,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马车稳稳停住,有虎士打开了车门,谢煚先下了车,杨修跟着下了车。唐夫人正从里面迎出来,站在门口,欠身施礼。
“不意杨长史大驾光临,幸甚幸甚。”
杨修难得的严肃,躬身行礼。“令君为国事操劳,远在豫州,夫人辛苦。修奉令君之托,长公主之命,前来拜会夫人,问夫人新年安好。”
唐夫人笑了,侧身相让。“长史请。多蒙长史照顾,这个年过得还算宽裕,感激不尽。”
“那都是长公主的孝心,我只是奉命而为。”
杨修与唐夫人一起进了门。这个院子不大,却非常整洁,唐夫人收拾得很用心。两人在堂上入座,互道新年安康,说了一些客气话,杨修便开门见山,问起宫里的情况。他提醒唐夫人,天子战败,生死不明,荀彧、刘晔都不在长安,如今掌握朝廷实权的是关西人,尤其是以西凉人为主。如果他们有什么异心,废立易如反掌,宫里难免又会迎来一场大乱。万一不测,天子绝后,孝灵帝一脉有可能因此绝嗣。
唐夫人亲身经历过宫里的那场大乱,也是董卓废立的受害人之一,对此感受最深,杨修一开口,她的脸色就变了。她垂着眼皮,考虑了很久。
“这是吴王的指示,还是长史自己的意思?”
“夫人以为吴王是何等样人?他和董卓一样,是赶尽杀绝的屠夫吗?”
唐夫人眼神闪了闪,摇摇头。“妾虽未见过吴王,却常听长公主说吴王是个行王道的英主,绝非董卓之流。这么说,这是吴王的指示?”
“是与不是,夫人不妨拭目以待,当务之急,是要保证宫中诸贵人与皇子皇女的安全。我刚从伏府出来,本想求见阳安长公主,但未能如愿。夫人如果愿出面,以你们二人在宫里的影响力,至少可以护得诸贵人与皇子皇女的安全。”
“那朝臣又该如何?”
“宗室之中,以陈王宠为尊。外朝之中,以太尉士孙瑞、司徒周忠为首。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长安可安。”
“如何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对陈王,当以退为进。对士孙瑞和周忠,当责以忠义。若是夫人信得过,我愿为夫人使者,去见他们三位,夫人再与长公主联手,稳住后宫。如此,内外可安。”
唐夫人仔细想了想,点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命人准备礼物,去伏府拜见长公主,请她出面主持大局。至于陈王与太尉、司徒那边,就拜托长史了。”
杨修再拜。“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