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阵营
第七十七章阵营
二月下旬,凉州中枢忽然传出了一个消息,第一夫人郭汾和国老杨定国都流『露』出了对高昌囤积居奇者的巨大愤怒,跟着郑渭以留守三重臣的名义,敦促高昌的粮商与国分忧,以纾民困。不过考虑到凉州到高昌的距离,高昌那边的回应暂时还没传回来。
在此之前坊间早就对中部日趋高企的粮价显得很担心,这时一听到消息无不谈论纷纷,又过一日,五执政忽然召集在凉所有纠评御史,并发下文书,准备处置中部囤粮抬价一事,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一时间市井的茶楼酒馆都议论了起来,至于纠评台上的御史们更是人人关心,分头搜集高昌的情报,准备在三日后的“大议”中提出自己的意见。
什么是大议?
原来这纠评台的设置,从各地挑选、召集纠评御史作为天策大唐中枢与各地的重要联接环节,同时也是官方与民间的中间机构,由于纠评御史的挑选在各行各业都有代表『性』,所以是很重要的民意代表,不过自纠评御史出现以来至今人数渐多,基本上各州各县、各行各业、各教各族都有,而天策大唐日常行政,又非所有事务都需要所有在凉纠评御史参与,因此便将各御史分门别类,有主议商业的,有主议宗教的,有主议治安的,有主议刑律的,有主议工程的,有主议教育的,有主议贪腐,共十六个部门,并在纠评台的四周逐渐兴建了一些房子,作为各分议御史议政和住宿的场所,每个部门以堂为称,如主议教育的叫明伦堂,主议宗教的叫教化堂,民间口顺,就叫他们做纠评十六堂。
十六堂平时分别议论所处领域,唯有发生大事之时才将所有在凉御史都召集起来,这便是大议。大议会在凉州目前最大的官方建筑进行——即纠评台也。
天策政权自建立以来,所作所为甚得民心。而且民众对于一个『政府』的评价不但有绝对标杆,还有相对标杆,张迈所领导下的天策政权若是比起后世成熟的现代『政府』自然还有很多不足,但比起安陇前任的统治者——不管是回纥还是归义军那都好得太多了,而比起周边的政权如后唐、契丹、已经灭亡的岭西回纥、陷入混论的萨曼以及四分五裂的吐蕃等都明显好多了,百姓心满意足,对『政府』的施政基本上的评价都是正面的,贪官污吏不是没有,但这时候高层正处于锐意进取阶段,从张迈到郑渭也都着力于打击贪腐,这倒是上下同心了。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天策政权对于境内民众的言论便显得十分有自信,在对待民间舆论上采取以疏导为主的态度,这便造就了天策境内——尤其是几个大都市十分活泼的市民议政氛围,尤其凉州更是人人开谈无忌惮,“八卦”风气甚浓,一些大胆些的变文僧甚至常拿大臣来揶揄,却也没有人来因言治罪。
当然,对于张迈却是没有人敢口头冒犯的,尽管官方并未定下一条污蔑领袖罪,但以如今张迈在安陇的人望,谁敢人前说他一句坏话怕不得马上被周围的人用口水淹死。
以凉州如今的风气,坊间百姓只恨日子太平静了没谈资,如今忽而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人人关注,个个谈论,那纠评台也是准许百姓进入旁听的,旁听席位有限,所以一发布要出这事,几百个旁听席就有几千人抢,最后只能按照惯例——将所有人的姓名写在纸条上,扔进一个大桶抽签。
而在大议举行的前三天,坊间开始热吵,到大议举行的前两天,坊间开始分成几派意见来。纠评御史们入凉之后和各界都有广泛联系,各界对他们十分尊重,而他们也很注意采集民间的意见,因此在入纠评台大议之前,就都到自己在凉州的好朋友见采集意见,而坊间的民众也纷纷聚集在愿意采纳他们意见的纠评御史身边,慢慢地就形成了不同的阵营。
一些酒楼、茶肆也从中看出了商机,设法招待来一两个纠评御史,只要有纠评御史来了,肯定就会有不少民众跑来问纠评御史是什么看法,或者是表达自己的看法希望纠评御史能将这些说法带进去。一来二去这酒楼、茶肆的生意就火爆了起来,其它的酒楼、茶肆乃至一些开放的寺庙也都效仿起来,竟因此成为凉州自发形成的议政点。
这其中,以几个地方最具影响力,第一个是凉州最大的酒楼——位于城南的刘伶居,第二到第十几个,则都是位于城东商业区的十几个廉价酒店、低价茶楼。
这个分野看似自然,其实里头却大有文章。
原来在凉州刚刚开始的规划中,城东属于商业区,是在一片荒芜之中商户们自己建造房屋,甚至搭建帐篷,『政府』除了在要求其建筑保持距离以防火、在各地设治安岗亭以防盗等公共服务方面有所介入之外,其它基本不闻不问,所以城东建筑花样杂『乱』不堪,有高层次雅致的住宅,也有低层次甚至只是一个帐篷的商铺,从境内到此的商人都聚在此,入城讨生活的苦力乃至乞丐也在此,失足『妇』女们做生意当然也都在此,酒馆茶楼食肆什么都有,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各种下三滥的玩意儿都在这里落地生根,是三俗的渊薮。
天策政权刚刚建立的时候百废待兴,郑家、奈家等大商家在城东也买了地皮,但后来他们的生意做上了档次,渐渐就搬离了这里,而转到城南去了。城南却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原来却是宗教区域,以佛教为主,而间以天方教、明教、祆教、道教、景教,由于有宗教力量的介入这一片地区的建筑最为华丽,房屋也最多,在古代宗教活动场所通常也会有商业活动,如另一个时空中北宋时商业开封府商业最发达的地方就是大相国寺,凉州的情况和北宋开封的情况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就是商业力量同样在此聚集,不过聚集的却是高层次的商人了,比如大宗的买卖,比如银钱的流通(和尚们是这个时代流动资金最多的阶层之一),比如高端情报的交易等等。
因是宗教区域,上不了台面的失足『妇』女便没法在这里战街,酒香肉臭也不能在这里『乱』飘,就算是做生意也都打扮得文质彬彬,失足『妇』女其实不是没有,但都包装得不像失足『妇』女,比如像鱼玄机那样的女道士。此外各种娱乐设施也是整个西北水平最高的,安陇最好的酒、最好的茶、最好的变文僧、最好的参军戏,都在这里,而刘伶居就是这个地方最重要的一座酒楼。此乃上等人交游之地,是风雅之归依。
从消息传出的第一天,奈布就到了刘伶居酒楼会晤郑济——能够进入大议的,除了常务的纠评御史之外,还有一些散大夫,纠评御史有一定的俸禄,散大夫们则没有,不过在定期与不定期举行的会议中接到召集可以入内议政,郑济与奈布都有这个资格。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郑济知道得比奈布还早,但是他很懂得分轻重,在中枢决定公开之前并未泄『露』只言片语——像这种小范围的信息如果泄『露』要追查起消息源头来是很容易的。但是他和奈布一会面,那便是对着整个大商人阶级和宗教领袖们公开了。
与此同时,也有纠评御史或者散大夫在城东活动,而他们消息的源头则是安六——对于这个身有残疾的老人来说,城南那种风雅之地并不适合他,他更喜欢在这里和贩夫走卒厮混,不仅是他,岭西老兵的许多家眷都将家安顿在这里。这里虽然没有城南那么高雅,甚至有些脏『乱』差,然而生活起来其实更加舒适。
安六和明教的长老温宿海等人在茶肆之中破口大骂,旁边的市民跟着起哄,整个城东尽是对高昌『奸』商的痛骂声。这些下九流十有**饿过肚子,自然知道粮价高企的可怕,而且在这里也不用讲究什么礼数,都道:“现在国家有困难,这些『奸』商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趁『乱』打劫,发国难财,这些人啊,该杀!”
“正是!该杀,该杀!”
不知道谁说道:“最好将这些趁机抬高粮价的『奸』商一个个都揪出来,抄他们的家!粮食嘛,就用来赈济穷人,他们赚来的黑心钱,就送到西面给元帅做军费!”
众人一听,齐声叫好,大叫痛快,均道:“没错,就该这样!这叫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城东那边就没这么喧嚣了,刘伶居里是上层人物连夜茶话,谈起中部的状况来,许多宗教领袖也都忧心忡忡,这次中部粮价的抬高,掌控者虽然是高昌及其周边地区的商人,但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靠着自己的资金就炒了起来,高昌的交易火热起来之后,几乎是将天策大唐东部以及西部的资金都吸引了过去,而这些资金的来源,有一部分就出自新出现的钱庄,而僧侣们有恰恰是这些钱庄的东家之一!
“唉!”天宁寺的主持玄秀法师说:“高昌的这些粮商,真是不该啊!他们怎么可以发这等国难财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钱借给他们!”他也是散大夫人选,而且有着一颗慈悲心,非如此也没法成为天宁寺的主持。不过,如果粮商们因为政令强制而全垮了,对天宁寺来说也将蒙受重大的损失。
从僧侣们到粮价,这中间关系很深,却又不直接,乃是一条很长的链条——僧侣们注资钱庄,钱庄直接或间接借钱给粮商,而粮商又以这些资金来购入粮食、保存粮食,甚至用于推高粮价。僧侣们并不直接控制钱庄,他们关心的只是钱庄是否生息、有赚,至于他们钱庄的钱投向哪里,他们不一定会过问得很仔细,但也不完全知道。而钱庄又只是粮商们资金来源的一部分。
随着中部粮价的走高,寺院和钱庄的可预期财产也都水涨船高,然而这笔钱毕竟还握在粮商们手里,现在还没兑现呢。
迁徙到凉州来重建祆教寺的祆教大祭司穆贝德道:“这些『奸』商,真是没有一点眼光,什么钱不好赚,却去赚这钱!当初钱庄究竟是怎么搞的,竟然将钱借给了这些人!”
“这个……”奈布感到有些委屈。
当下安陇地区已经建起了三个钱庄,其中最早的一个是开元钱庄,钱庄开业时张迈都派人致贺,奈家和郑家,乃是控制钱庄的两大家族,穆贝德指责钱庄的经营,那就是指责郑、奈两家!
“大祭司,你这话可将人都冤枉了!”石拔的妻子、奈布的妹妹、在开元钱庄中任要职的石奈氏道:“这笔钱,可不是今年粮价抬起来之后才借出去的!也不是借给某大家,那是去年北庭大紧时,一批一批借出去的,小的不说,就说大的,借到我们钱的至少有六十几户!当时不少人还用这笔钱从各地往高昌运粮,其中一部分也都流入北庭,成为官家粮道之外的重要补充!那个时候,诸位可都是盛赞我们此举大有功德,连元帅在前线也特地写亲笔信嘉许我们呢!这封信,如今还封存在钱庄中。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这些钱在高昌转来转去,没转出来,却被人用去推高粮价了!这样的变化,岂是我们始料所及?”
凉州大昭寺法会禅师道:“那可是咱们好心办坏事了,如今中部情势紧急,咱们还是赶紧将钱收回来吧!莫再给官家添麻烦!”
郑济道:“若是能这么办,我早将钱收回来了!但去年为了鼓励借贷者,我们已经将还款期约好了是三年!如今期限未到,如何就催得?再说现在的形势,放债的怕借债的,他们若不肯还时,我们于情于理原来奈何他们不得。”
玄秀法师道:“或者能否这样,我们就联个名,出面让他们降价!再这么闹下去,万一执政给惹火了,将他们来个一锅铲,那咱们可就血本无归了!”
“咱们虽是借钱给他们,却也没法就掌控住他们的一切。”奈布道:“在此之前我与郑兄已经警告过那边了,不过成与不成,却还得看看!唉,我现在最怕的也是执政因此而走极端,那样的话,不但我们要元气大伤,就是对国家,长远来说只怕也没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