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私交
(感谢所有读者在十月的支持,非常感谢。)
王家人丁不少,大都是老实本分的乡农,穿不惯华服,言语粗鄙,需要礼部一句句传授,才能在拜见慈宁太后时不露馅,可是在随后的家宴上,他们慢慢显出真实本性。
慈宁太后并不反感,所谓粗鄙其实是纯朴,那是家乡话,她还略有印象,听上去很亲切,但她也明白,自家人当中找不出可用之人,只能好好培养下一代,若干年后,王家或许能够飞黄腾达,成为世家。
思来想去,她派人给长兄写了一封信,指名让一位读过书的姐夫念给他听,并做解释。
太监很快返回,带来王家长兄的原话:“元大官儿确实说过定亲之事,我想自己是个庄稼人,高攀不起,当时没有同意,只说‘孩子还小以后再议’,实不知此事会惹来麻烦。如今太后一说,我明白了,今后再不与大官儿、小官儿交往,太后赏赐了这么多好东西,几辈子也过得起了。只是家中太公伤怀,盼望再见太后。”
慈宁太后点头,这番答对称不上得体,但是比较合乎她的心意。
解决完家事,慈宁太后前往广华阁,宰相申明志和吏部尚书冯举已在那里等候了一会。
“礼部元九鼎为何如此张狂?”
慈宁太后的质问让两位大臣都愣住了,互视一眼,申明志道:“恕臣等愚钝,元大人做了什么事,以至惹怒太后?”
“朝廷派元九鼎去东海国,乃是为了查明真相、护送我的家人进京,他却私下求亲,要与王家联姻,难道他不懂得避嫌吗?”
大臣与外戚联姻并不罕见,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私下进行,别说各家的孩子,就算是父母也没有权力指定终身,而是要上报宫里,由皇帝和太后决定,顶多提出建议,希望与某家结亲。
元九鼎私下求亲,犯了忌讳。
申明志眉头微皱,沉吟不语,冯举只好开口道:“此事确实?”
“王家人虽然都没怎么读过书,但是人老实,冯大人不会认为他们说谎吧?”
冯举急忙躬身行礼,“臣不敢,如此说来,元大人的确做得不妥。”
慈宁太后脸上怒意未消,“按规矩,这种事该如何处置?”
申明志仍然低头不语,自从当上宰相之后,他就开始模仿殷无害,装糊涂、扮沉思,总之要努力置身事外,只是火候还差些,沉默得不那么自然。
冯举瞥了一眼宰相,回道:“可由宫中传旨训诫。”
“只是训诫?”慈宁太后真的有点意外。
“按规矩如此,除非元大人曾以求亲为借口,向王家求官,若是这样,可定一个交结外戚的罪名。”
那样的话等于将王家也连累了,慈宁太后当然不会这么做,想了又想,勉强道:“好吧,有劳两位大人拟一份训诫,要严厉一些。”
训诫很快写好,主要是冯举执笔,申明志旁观而已。
训诫不温不火,一连串的质问,倒像是在向元九鼎求证事实,慈宁太后大怒,命令重写,这回要求申明志执笔,冯举提建议。
第二份的言辞足够严厉了,元九鼎的行为不只违反礼仪,还有欺负王家与太后的嫌疑。
慈宁太后总算满意,“明天一早发出去,让大家都看到,以儆效尤。冯大人,你先退下吧。”
冯举告退,慈宁太后向申明志道:“吏部不是掌管天下官员的吗?手段怎么如此软弱?”
申明志笑道:“吏部掌管官员考核以及升贬调任之事,大臣行为不端,该由御史台弹劾。”
慈宁太后嗯了一声,“早说清不就好了?御史台还没有任命左右御史吧?”
申明志端正神色,“陛下前些天曾经让臣等推荐御史人选。”
“申大人推荐谁?”
“此事并非臣一人决定,勤政殿共同商议,而且有朝廷留下的惯例可供参考,要说最有资格接任御史的人,应该是吏部冯尚书。”
“又是他。”慈宁太后脸一沉,随即恢复正常,“任命官员是朝廷事务,我不该多问,申大人不要见怪。”
“太后言重,陛下亲政之前,按规矩太后完全可以指导朝政。”
“陛下很快就能亲政。”慈宁太后强调,想了一会,问道:“冯大人是唯一人选吗?”
“不是,还有两位,如果要同时任命左右御史,还需要再推荐两三位,以供陛下定夺。”
慈宁太后点点头,“拟好名单之后,拿给我看。”
“是,太后。”
慈宁太后这是在明显干政,宰相申明志没有提出反对,小心迎合,他从中看到的是另一件事:陛下可能真的不能清醒了,否则的话,太后不会这么在意官员任免。
慈宁太后使眼色,屋内侍者大都离开,只留一名贴身侍女。
“申大人觉得韩稠这个人怎么样?”
申明志微微一惊,“韩宗正……太后听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只是……申大人乃当朝宰相,百官之首,不会偏袒某人吧?”
申明志立刻回道:“臣推荐韩宗正,只看其位,不看其人,立储之事非得宗正卿参与,与韩稠无关,臣绝无偏袒之意。”
“我明白,所以我才要请申大人帮忙。”
“太后请说,辅佐太后乃臣分内之事。”
“韩稠推荐代王为皇储,有点过于热心,怕是幕后有交易,我希望宰相能查清此事,韩稠与代王究竟有无私下来往。”
“太后请放心,臣会尽心调查,三日之内必有结论。”
“有劳宰相,皇家不幸,灾事连连,我与慈顺宫皆是妇道人家,难出宫门,朝中大事小情,全望宰相操持。”
“皇恩浩荡,此臣报恩之时,只盼陛下早日康复,则群臣欢欣鼓舞。”
宰相告辞,慈宁太后又命人叫来容化民。
容化民就在楼下守候,随叫随到。
慈宁太后厌恶这名太监的背叛与欺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给你一个任务,派人盯着宰相,如果宰相与韩宗正私下见面,立刻告诉我。”
“是,太后。”容化民也不多问。
慈宁太后回到寝宫时天已经黑了,看了一眼皇帝,向御医嘱咐几句,回自己的卧房休息,她要早点揭穿申明志的真面目,好让皇帝恢复正常。
张有才过来求见,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见慈宁太后,通报佟妃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几句话就能讲完,今天他要多说几句。
张有才跪在地上,“有一件事,就算太后要打死我,我也得说。”
慈宁太后一愣,“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张有才深吸一口气,“太后多次召见韩稠,是要重用他吗?”
慈宁太后脸色微沉,“太监不得干政,你不明白规矩?”
张有才磕头,“我哪敢干政?可韩稠与刺驾之事牵连甚多……”
“这话我已经听多了,你有证据?”
张有才摇摇头,神情显出急迫,他还不知道皇帝的真实情况,以为事态急迫,“就算韩稠与刺驾无关,可他是个贪官,大贪官,朝中大臣都不支持他。”
慈宁太后端详张有才,“你怎么知道朝中大臣不支持他?”
张有才膝行向前,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我犯了大罪,请太后惩处。”
慈宁太后接过纸,打开了之后扫了一眼,大为吃惊,这是一份弹劾韩稠的奏章,言辞激烈,直指韩稠为“朝廷大蠹”,弹劾者是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后面联名者甚众,多是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还有御史台的一些人,官职都不高,六部尚书以及宰相都不在其中。
慈宁太后叹息一声,收起奏章,没有细看,“你是好孩子,我不会惩处你,但是你要小心,别多管闲事,你的职责是服侍佟妃、保住皇子,朝中事务,我自有主意。”
张有才听出了一线希望,磕头谢恩,告退离去。
慈宁太后这几天睡得都比较晚,因此容化民一来就得到了召见。
“我派出的人监视到半夜,宰相并未外出,韩宗正也没有登门拜访,我不敢保证两位大人没有私下交往,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说,他们的确是各司其职。”
慈宁太后点点头,“辛苦你了。”
“能为太后效力,我一点也不辛苦。”
“你也该歇歇了。”
“太后尚未安歇,做奴仆的人怎敢懈怠?”容化民还没听出太后的话中之意。
“容提督,我可曾亏待过你?”
容化民大惊,抬起头,“太后对我恩重如山,哪有亏待之说?”
“那就是别人对你更好了,告诉我,你与韩稠勾结多久了?”
容化民更加吃惊,“冤枉啊,太后,我与韩宗正……的确认识,但他是河南尹,又是宗室重臣,宫里许多人都与他相熟……”
“嗯,那就列一个名单给我。”
容化民急忙辩解道:“只是认识而已,没有其它来往。”
“容化民,念你服侍我时也算是尽心尽力,我才给你坦白的机会,你若是不愿,也罢,剑戟营的人就在外面,你去向他们解释吧。”
容化民来的时候看到了蔡兴海,还以为慈顺宫加强防卫,没想到是为自己准备的,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太后饶命……”
夜色正深,慈宁太后又来探望皇帝,将御医和侍卫屏退,走到床前,说:“陛下可以起床了,你想怎么收拾宰相都行。”
五名商人首领头天晚上送来一堆账目,宗正卿韩稠对此大为恼火,一大清早就将五人叫来,自己站在门内,由仆人穿戴官衣服饰,而让客人站在寒风中。
“什么意思?以为我不行了?”韩稠一脸严肃,全无平时的和蔼可亲。
一名商人小心回道:“韩大人误解了,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我们也是……”
“怎么着,缺这点钱你们连年都过不了?你这身狐裘值一千两吧?”
商人十分尴尬,“大人应该知道,做我们这行,金银向来左手进右手出,只要不停进出,多少钱都不在乎,就怕钱停下。前些天给慈宁太后送的那份‘礼’可不轻,我们买下上千人的欠条,大都是记账,如今人家来向我们要钱,再来几件狐袭我也还不起啊。”
另一名商人道:“一层压一层,其他商人还欠更多人的钱,都等着年前结账,韩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赏个话也行啊。”
韩稠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稍稍缓和语气,“经商嘛,目光放长远些,别太在乎一时得失。你们觉得送给太后的‘礼’重,可现在就是太后在掌权。我马上就要进宫,面见太后商量大事,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能亏待你们吗?别的我不多说,今天支持我的人,以后我让他日进斗金,今天给我使绊的人,以后别再想在京城和洛阳立足!”
韩稠在五人面前来回走动,语气渐渐严厉,句句掷地有声,最后停在一人面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箭之仇万箭奉还,这就是我的准则,咱们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该了解我的为人吧?”
那人被盯得心里发毛,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仍在瑟瑟发抖,脸上挤出笑容,“了解了解,我们都支持韩大人,义不容辞、义无反顾、义……义薄云天。”
韩稠嘴里骂出一句脏话,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将那名商人掴倒,“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义薄云天?”
其他四人吓了一跳,同时小步后退,甚至不敢去扶同伴。
被打的商人惊骇莫名,坐在地上,捂着脸说:“大人,送账单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全是……”
“闭嘴!”韩稠上去又踢了一脚,“你当我是傻瓜?做决定的是别人,出主意的是你,我早看出你心怀鬼胎,乃是不忠之人。想趁火打劫是不是?去嚷嚷吧,去告状吧,看看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老子让你们赚了多少钱?这才等了几天,你就受不了,我让你哭穷,我让你哭穷……”
韩稠一边骂,一边连踢带踹,商人抱头求饶,不敢躲避,更不敢反抗。
直到韩稠气喘吁吁,两边的仆人才上来扶住大人,劝他不要动气。
韩稠从仆人手里接过绢帕,擦擦额上的汗,“不长眼睛的蠢货,看我出了一趟京城,就以为我完蛋了。告诉你,我回来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我错了,我无耻,我下贱,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挨打的商人不住求饶。
韩稠不理他,转身走到另外四名商人面前,四人面如土色,在寒风中抖得更明显了。
韩稠却露出笑容,挨个在他们肩上拍了两下,爽朗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实在是他欺人太甚。我知道你们是被蒙蔽了,我不怪你们,回去跟你们的人说,再忍耐几天,我可以保证,每一分付出都有收获,时机一到,我让你们天天过年。哈哈。”
四人跟着傻笑。
韩稠突然收起笑容,带领仆从扬长而去,出了府门,他向亲信跟随冷冷地说:“对付这帮小人,就得当机立断、心狠手辣,管他是谁出的主意,看谁不顺眼就收拾谁,保证剩下的人老老实实,还会互相猜疑。”
“大人手段高明,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想到的?”
韩稠得意洋洋地上轿,开始考虑今天应该如何应对慈宁太后,元九鼎已经不成问题,冯举也不再是威胁,但他上次的确犯了错误,忽略了太后的多疑,不该那么明显地支持代王,如今只好以退为进,改为力荐临淄王。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群臣曾经要立临淄王为皇储,慈宁太后对此颇为不满,绝对不会接受再度立其为储,到时候再推出代王自然水到渠成。
韩稠胸有成竹,他原来只想留在洛阳,现在野心膨胀,有了更宏大的目标。
轿子突然停下,韩稠以为到了宫门外,从这里开始他得步行,于是正襟危坐,等候亲随掀开轿帘,扶他下轿。
没人过来,十余名随从好像一个都不见了。
韩稠咳了两声,跺跺脚,仍然没人替他掀帘,心中疑惑,只好自己掀开帘子。
轿前站着两人,背对着他,身着铠甲,却不像是看守皇宫的宿卫军。
韩稠放下轿帘,等了一会,再次掀开,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这回能够看到亲随正在轿前笑脸相迎。
还是冷冰冰的铠甲,韩稠心一沉,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一名士兵转过身,手持长枪,低头看着宗正卿大人。
“你们是……”
士兵微微一笑,“前方封路,大人稍待。”
“哦。”韩稠想借机四处张望一下,士兵却抢过轿帘,替他合上了。
韩稠呆呆地坐在轿中,分析什么人出行,能将宗正卿的轿子拦下,想不出眉目,又琢磨外面的两名士兵来自哪支军队,突然醒悟,两人的铠甲以黑色为主,显然是北军将士。
韩稠全身发抖,谁都知道,北军直属皇帝,没有皇帝的旨意,就算是慈宁太后也调动不得。
本应驻扎在城外的北军士兵竟然出现皇宫门前,韩稠焉能不惊?坐在轿中瑟瑟发抖,可是没得准话,心中终究不得安宁,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掀开轿帘,只见两杆长枪在眼前交叉,他愣了一下,同样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帘,一脸木然。
轿子又起来,颠颠地前行,按道理早该进入皇宫,轿子却没有停下,韩稠也不敢问,甚至不敢再掀开帘子,生怕看到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场景。
帘子自己掀开了,韩稠吓得心跳差点停止,待看清亲随的脸孔,怒气不打一出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亲随边走边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啊,突然就被一群官兵拦住,刚刚又说要调转方向。”
“去哪?”
“好像是往南走,大概要走皇宫正门,官兵带路……”亲随的脸消失了,应该是被人拽开了。
广华阁在北,正门在南,走南门进宫的话,通常不是去勤政殿,就是到同玄殿,这两个地方的确是韩稠未来的目标,现在却是他的险地。
轿子再次停下,这回有人替他掀开帘子,一名士兵笑呵呵地说:“到了,大人请下轿。”
韩稠尽量摆出威严的神情,等了一会才出轿,实在是身体发虚,需要不停地自勉,才有力气起身。
果然是南门,外面停满了轿子,正门未开,不少大臣正从便门进宫,人人脸上都带着迷惑,显然也是被临时叫来的。
意外受召的大臣不只他一个,韩稠稍稍安心,心想这或许是慈宁太后想出的古怪主意,随机应变即可。
可北军将士进城还是不同寻常,韩稠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北军士兵没有跟上来,更加放心一些,迈步走向便门,脚下还是发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三十多名大臣清晨获召,大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有的从家中赶来,有的直接从官署到达,无不莫名其妙,一见面就互相打探消息。
“是陛下的圣旨,可陛下……难道……”
韩稠是慈宁太后的宠臣,自然会被问道,他严肃地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能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
宫里的守卫士兵也变成了北军,有军官指引大臣前往同玄殿。
同玄殿是主殿,只有举行正式朝会的时候才动用,三十几名大臣走进去,仍显得空荡荡的。
韩稠一眼看到了宰相申明志,顾不得避嫌,快步迎上去,刚要开口,申明志却投来严厉而警惕的目光。
韩稠急忙止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种时候不能急躁,得有耐心。
群臣排列已毕,宝座上却迟迟没有人坐,大臣们交头接耳,又议论起来。
韩稠悄悄观察,礼部尚书元九鼎和吏部尚书冯举也来了,与别人一样迷惑,这让他再度放心,觉得这次意外未必就是坏事。
一名太监走进来,高声宣告:“陛下驾到。”
韩稠眼前一黑。
这四字一出,众臣无不大吃一惊,可规矩还是得遵守,全都跪下接驾。
皇帝走来,脚步很轻、很慢,好像还不适应这里的地面。
韩稠壮起全部胆量,抬头看了一眼。
那的确是皇帝本人,脸色苍白,脚下虚浮,可是目光炯炯,绝非神志不清。
韩稠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想跪起来已不可能,只好趴在那里发抖,喉咙里发出嗯嗯的怪声。
申明志同样惊恐不安,但还能保持镇定,大不了牺牲韩稠,他还是宰相。
韩孺子走到阶下,看了一眼上面的宝座,没有走上去,转身道:“众卿平身。”